“安德烈。”苏舟问, “你想失去你的兄弟吗”
对面,安德烈撑住头, 支起的手臂将他的上半张脸遮的严严实实。
苏舟又问了一遍。
“安德烈, 你想失去你的兄弟吗”
安德烈还是没有回话, 他仿佛睡着了,以坐着的姿势。
“安德烈。”
苏舟的声音又轻了一些, 这一瞬间,苏舟的脑中仿佛闪过了什么,但是当他想要仔细深究的时候, 又什么也捕捉不到。
乒乓球只是一种工具,一种体育竞技,它没有生命,无数的生命却因为它而牵扯聚集到了一起。
人的思想是复杂的多样的,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生命的乒乓球并非根节,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根节。
根节永远只关联在人的身上。
“安德烈,你想失去你的兄弟吗。”苏舟还是重复着。
“aa”声音很轻, 安德烈似乎说了些什么。
苏舟继续问“安德烈,你想失去你的兄弟吗。”
安德烈动了动手臂, 露出了那双红肿的深褐色眼睛。
苏舟仍然是在重复着那一句话。
“安德烈,你想失去你的兄弟吗”
比起之前数句的平淡的尾音,在注视着安德烈的双眼的这一刻,他加强了“问”的意思。
安德烈也终于开口了,虽然他的嘴唇只是以几乎看不到的弧度动了一下。
“不想。”
然而, 只要第一个音出来了,剩下的一切,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不想。”
他几乎是嘴唇不动了低语了好几声,然后还未愈合的喉咙再次破开,他谩骂似的低吼了起来。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我从来都不想让我们我和阿杰尔,不止是我和阿杰尔我从来没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这么糟糕可是这些年一直在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糟他妈的就像是一个雪球一个根本停不下来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越滚越大还他妈的跟没有超能力和超级英雄来让它停止”
“its unsabe”他破了音,尖锐的狂吼着,“i ot s itno one s itno oneno onenobodynever”
他扶住桌角,像是一个死里逃生但是仍未真正脱离危险的逃亡者,颤抖的齿缝里挤出一声又一声的粗重喘息,脸上的肉像是坏死了一样,既绷的紧,又在抽搐。
他大力的压住自己的胸口,将位于心脏上方的布料死死的揪成一团,他的手背爆出露骨的青筋,抖动不停的嘴唇像是还要说什么,却又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他的嘴巴被匕首割去了,所以唯一能发声的部位便只有鼻子。
浓重的鼻音带出喉咙的颤抖。
安德烈看起来很不好,非常不好,最该死的是,他的小后辈好歹知道抱住他哇哇哇哇哇哇的哭一顿,再嗷嗷嗷嗷嗷嗷嗷的嚎一顿,但是这个英国人呢安德烈的眼球红的像是被涂了辣椒,苏舟清晰的看到了英国人眼底积攒起的泪水,但是安德烈他就是不让那泪水落下。
与其说他现在是气的说不出话,不如说他是在努力的憋着,让自己别再出声,因为只要一张口,在眼底积攒起的那些液体,恐怕就会再也控制不住的喷涌而出。
可是安德烈他不想流泪,所以他竭力的大口呼吸着,竭尽一切的平复下仿佛要撕破胸口的吼叫大哭的欲望。
泪水是怯懦的表现。
会哭的人就是个没用的懦夫。
先道歉或者先落泪,都代表阿杰尔他们的愧疚没有,代表了这么多年来,他安德烈就是一个没用的蠢材。
所以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安德烈刺目欲裂,表情更加的狰狞恐怖。
苏舟试图让他的口吻变得更轻更温和一些。
“深呼吸,深呼吸”苏舟的语速很慢,仿佛在引导着什么,“深呼吸,安杰,深呼吸放轻松,冷静一下,安德烈,让你自己放松下来”
那杯原本属于苏舟的水所剩不多了,它本来就立在安德烈的桌前,苏舟又将它向前推了推。
“喝点吧,安德烈,你的嗓子需要它,那是你自己的身体,你需要去爱护他,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去爱护他。”
安德烈的眼里尽是被生生与外界隔离开来的泪水,这让世界变得模糊而扭曲,他的视野里尽是一片被打了马赛克般的朦胧。
胸口的疼痛是真的。
喉咙里犹如被刀锋割裂的火辣也不是假的。
安德烈拿起杯子,指尖的抖动无比剧烈,在杯口即将凑到嘴边的那一刻,他又忽然把杯子摔碎在了地上
他粗鲁的推开了椅子,也用力的推开了桌子,他站了起来,开始在天台上咒骂着反复踱步,像是一个得了狂躁症的患者。
苏舟在第一时间看向准备向这边走来的服务生小哥,他伸出手,做着推拒的动作,然后极为缓慢的摇了摇头。
远处,服务生小哥僵持了半响,他疑心重重的盯着那一摊被安德烈摔碎的玻璃碎片要知道,那一瞬间,他可真的是要吓死了他差点以为安德烈要把这个杯子扔到中国苏的头上好在这不是事实,最终,在苏舟的坚持下,他又退了回去。
而苏舟只是坐在了原地,遮阳伞完美的将他笼罩在了阴影的范围内,在这片略有清凉的圆弧黑影之下,他注视着暴露在正午烈阳中的安德烈,看着骂骂咧咧又歇斯底里的英国人,以奇怪的姿势走路踱步,时不时就用力的在原地狠狠跺脚。
没有在这种时候选择上去打扰他,苏舟选择了让安德烈充分的发泄出来。
堵不如疏。
不哭就不哭吧,如果这样跺的脚板疼能等同于痛哭的效果的话。
咚、咚、咚、咚咚
用力跺脚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半响,安德烈走了回来。
他的气息平复了很多,虽然还是不算很稳。
他粗鲁的扯过椅子,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但是他还是没有说话。
苏舟想了想,觉得可以先从别的地方插入一下,然后再继续之前的交谈。
就目前来说就安德烈还肯回来坐下、还肯坐在他的对面的这种情况来看,似乎还没有真的糟糕到不可挽回。
苏舟指了指地上的那摊碎玻璃“安德烈,这不是一个好习惯,这个杯子是属于马德里中心酒店的的公共财产。”
安德烈的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空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苏舟在说些什么。
顺着苏舟的手指,他看到了那一摊可怜兮兮的玻璃渣,空白了许久的大脑,模模糊糊的闪过了自己确实把杯子摔了的画面。
安德烈的嘴角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一个杯子而已,我赔得起。”憋了半响,他这么说,“你这是在看不起一个彭德拉的财力,别说只是一个杯子,彭德拉有足够的能力收购这家酒店,哪怕西班牙人并没有出售的意愿。”
苏舟“”你竟然还呛声了。
苏舟这才意识到,他认识的这些人里面,好像除了小可爱家只是富裕,巴西小哥哥不太了解,其他人的人设都是大佬有钱巨有钱。
这其中,最有钱的就是彭德拉,看看那一个不知道从几百年前就被继承下来的庄园和大片的土地吧,彭德拉拥有的不仅仅是钱,更是来自于不同领域的权利与人脉。
说实在的,“包容”这种事情也是需要能力的,如果安德烈不姓彭德拉,可能根本就没有今天的这一堆破事,毕竟,如果是阿茨特或者沃尔夫,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这样没有任何底线的包容他。
观察着安德烈此刻的脸色,在心里,苏舟又为安德烈加个一个tag。
这是一个家族亲缘概念很强的人。
他爱着彭德拉的每一个人。
即使刚才骂了那么多,说到“你这是在看不起一个彭德拉的财力”以及“彭德拉有足够的能力收购这家酒店,哪怕西班牙人无意出售”的时候,那张皱巴巴的脸上,还是闪过了属于少年人的自豪神采。
苏舟觉得可以继续谈了。
“稍微感觉好一点了”
安德烈重重的用鼻音“哼”了一声。
苏舟问他“还记得那个雪球吗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安德烈并不是很想说这个话题,事实上,痛快的大吼发泄了一番,那股从昨天开始压着他、压到今天几乎快逼疯他的极端情绪已经好了不少。
他现在甚至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到了有些后悔。
上帝啊,他都做了一些什么蠢事,竟然在这个中国人的面前表现的像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这样想着的安德烈,嘴巴却不受控制的顺着苏舟的思路回答道“雪球”嗓子刚一扯开,便沙哑破碎的像是一个从沙漠里逃难出来的旅人。
疼痛是男人的勋章,安德烈忽视掉了这种几乎要把嗓子撕裂的疼痛。
“雪球我说那个该死的雪球停不下来,它无法停下来,我无法让它停下来,也没有人可以让它停下来,没有人可以做到没有人可以做到,永远也无法停下来。”
“可是你现在应该让它停下来了,所以你现在应该让它停下来了。”苏舟说,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安德烈,你是该把它停下来了,在那个雪球还没有真的滚到山脚下,把住在山脚下的人压死之前。”
安德烈却是又不说话了。
这小子真难搞,苏舟想,别看他的身板这么的五大三粗,总感觉能跑去俄罗斯,然后和狗熊去一较高下,其实他的内心却纤细的跟个小姑娘似的,还是个不太讨喜的小姑娘。
他的小后辈就比安德烈可爱多了,哭完了之后特别老实,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羞耻的不敢开口,多问个两句还是会变的勇敢而坦诚,真的引导好之后又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太阳,围在身边叽叽喳喳的也不算吵。
哪像安德烈。
苏舟觉得他像个只有六岁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觉得安德烈的状况还是不稳定,苏舟肯定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安德女孩也是一个不错的称呼。
这一刻,苏舟却只能说
“安德烈。”苏舟说,“让雪球停下来的方法并不难。”
这些话,安德烈肯定比苏舟更明白,只是他这个蠢货憋着不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安德烈是那种没有人推他一把,他就会止步不前的人。
他是那种必须要有人、有外力去逼迫他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特别欠抽的那种人。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要阿杰尔或者他的家人哄哄他,安德烈也就说了,但是没有人去“哄”他,“他们”只会去没有底线的包容他与纵容他。
而当这其中的主角成了安德烈,这就成了一个让雪球越滚越大的死循环。
而在机缘巧合之下,苏舟恰好成为了这个能推安德烈一把的人。
“你自己说的,你们都是彭德拉,你们是兄弟,你们都在乎着对方,你只需要把上面对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他,对他再说一遍,哪怕骂的更狠、用词更粗俗一些也没有关系。”
“你们只是缺乏了一点交流。”
苏舟敲了敲桌子。
“安德烈,面对着我这样一个和你认识不到一年的、曾经被你厌恶的、现在可能也不见得多喜欢的陌生人当然,我可能正好是占了巧。”
正好占了雪崩临界点的这个巧,然后有着足球转乒乓球的共同点。
“第一次总是比较艰难的,而我现在承受了你的这个第一次。”
“刚才就是最好的排练,一个一次性通过的排练。”
“对着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你都可以骂个痛快,为什么不去骂骂那个真正和你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安德烈。”苏舟的口吻一变,尤为认真的说,“你必须去骂他,如果你不想被放弃,如果你不想失去他。”
“安德烈,你知道的,你不想失去他。”
安德烈闷着头咬紧了牙。
热风滚烫。
天台的地面缓缓的漫上一层阴影,炽热的太阳被短暂停留的云层遮蔽。
这层阴影与遮阳伞下的阴影点点融合,毒辣的日光不再烘烤着皮肤,安德烈感到了时间极短的凉爽。
身边的现实再一次的离他远去,杂乱无章的声音再一次的在他的大脑中纷争回响。
苏舟说得对。
不,他怎么能去率先低头。
可是再不低头你就要失去阿杰尔了,不止是阿杰尔,你甚至会被“彭德拉”彻底放弃,你仍然可以拥有足够他奢靡一生的钱财,可是没有人亲人会把目光放在你的身上。
苏舟说的没错。
对着这个讨厌的中国人,你都能将你的心脏彻底撕开,让他看看这颗脏臭的心脏里面究竟流着什么颜色的血,你为什么不能跟阿杰尔说呢难道阿杰尔还比不上这个中国人吗
不,正是因为那是阿杰尔啊那是他的兄弟啊为什么阿杰尔不能来哄哄他呢为什么必须要他先去低头呢
可是阿杰尔是真的对他失望了,这是最后时刻了,中国人说的没错,他到底为什么不能说呢他难道想失去他的兄弟吗
不想。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安德烈抱住头,没有再发出一丝动静。
苏舟划过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
1313。
距离说好的一点钟就离开,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了。
唉。
苏舟在心中重重的叹了声气。
他今天果然选择了一个糟糕的散步路线,如果他不来天台,根本就没有这些破事。
放下手机,苏舟继续坐在原地,他握住身前已经没有什么冰凉感的橙汁,也有些口渴,可是极好的自律性不允许他在比赛期间喝这种水果饮料,哪怕只是一口。
呼啸的热风帮助了太阳,帮助它拨去了那层遮住它的云层,大片的阴影渐去渐远,刺目的日光如流水般倾泻铺满了整个天台,只有遮阳伞之下的区域仍然是黯淡下来的浅淡黑色。
刺啦
安德烈身下的椅子重重的滑动了一下。
英国人抬起头,恍惚又专注的盯着苏舟,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像是在对苏舟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又没有焦距,让他变的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是不想失去他。”
“我是应该说点什么”
“一句i rry很容易可是我还该说些什么”
苏舟轻叹了一声“安杰,很简单,我说过了,告诉他他带给你的痛苦,然后去骂他、指责他、宣泄你的心情,让他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安德烈痛苦的说“我这是在认输该死的我这是在先一步的示弱”
这样的自尊心毫无作用,苏舟还是重复着那句话“安德烈,你不想失去你的兄弟,他也不会想真正的失去你,这不是示弱,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你骂了他,他会再骂回来,这只是第一次,下一次,可以让他先骂你,然后你再骂他。”
“安德烈。”苏舟加重了口吻,“想想吧,你们现在都在失去彼此的边缘,你的主动是在挽救这场危机,你主动了,你足够勇敢,这不是示弱,而是在向阿杰尔展示你的勇气,你会让自己过得更好,你会二次挽救你的兄长,你现在究竟在迟疑什么难道骂人会比失去阿杰尔来的还要艰难吗”
不,当然不会,骂人才是安德烈最擅长的事情。
安德烈又一次的抱住头挣扎起来。
苏舟继续在原地等着他,他的嗓子干的要命,这该死的天气实在是热的有些过头,炽热的温度仿佛连人们的思绪都能热化。
困。
生物钟在对他发出反驳的呼声,快要一点半了,苏舟的眸底滋生困意。
撑着头,一耷一耷的,苏舟的意识渐渐飘远。
“”
苏舟昏昏欲睡。
“a”
好像有人在说些什么。
“喂中国人该死的你怎么了苏舟”
苏舟猛然惊醒。
他迟缓的眨了眨眼睛,发现安德烈正站在他的身边,弯腰看着他。
“你怎么了。”安德烈的声音完全哑了。
“我刚才就说过我准备在一点钟就回去睡觉了,现在”苏舟捂住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他触摸了一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二。
咦,他竟然真的睡过去了,就这么撑着腮睡了十多分钟。
不轻不重的两下,苏舟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稍微精神一点。
他侧过头,身前的安德烈逆着光,光影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大高个子,面上仍然被打下了一层阴影,却少了一些神经质的阴郁。
看起来稍微好了些,苏舟微笑了一下。
“安德烈,感觉好一点了吗”这是他今天第三次问出这句话。
“唔。”安德烈沉默了一会,以鼻音轻轻的“唔”了一声,他顿了会,主动问,“你要回房间去睡觉了吗午睡你们中国人怎么总是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习惯。”
“午睡有利于保持精力,虽然我知道欧美人通常不这么干。”苏舟拉开了椅子,扶着腰向后拉了下背,他在同一时间观察着安德烈的一举一动,从英国人的眼神到英国人的面部表情苏舟的语气舒缓了一些,“既然你觉得不算太遭了,那这次就是真的再见了,放心,今天的事不会被第三人不对,或需要去掉阿杰尔,不会被第四人知道。”
“唔。”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曾与他发生了多次冲突的中国人,安德烈还是以鼻音应了一声。
“那我走了”苏舟侧望着安德烈,重复着最开始的那一段对话。
安德烈僵硬的点了点头。
“那真的再见了”苏舟又确认道。
安德烈摸摸蹭蹭了一会,脸皮时不时的抽动几下,嘴巴也一会紧又一会张。
“a。”安德烈说。
“什么”苏舟是真的没听清,不是风太大。
安德烈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这么来回几次,半分钟的时间就又过去了。
在这期间,他看到这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立在原地没有走,尽管他的眉梢眼角里满是倦意。
他应该早点回去午睡。
安德烈的脑子里闪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