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震震地看?着他,心潮亦难以扼制地涌荡迭起,双目颤簌,握着人皇战戟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五指泛成青白两色。
伊吕霍然?伸手一把抱住她,闭目颤然?,眼泪无声地濡湿了脸颈、衣襟。
久久后,他按着面?前之?人的肩膀手臂,慢慢屈身?,一点点向面?前女子跪下,伏地哭道:“初帝……千秋……吾皇……万岁。”
脑海中层层冰封的往事,似被他的话猛地击中,鬼王睁目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人,似被破开?了灵识深处最后一层薄冰。
——“虽不记得生前旧事,但?本王自醒来,便有感自己生前犯过大错,毕生难偿……时?有所?感,便觉有负天下女子。”
有负天下女子。
——却并非因为自己曾将她们烹食烤杀。
而是……
……
“爹爹,为什么我和妹妹只?能趴在窗外听学,不能进学堂里听爹爹讲课?”那时?年幼,归家?的途中她牵着妹妹走在爹爹身?后,抬头看?着爹爹的背影问了一句。
爹爹穿着一件灰白布衣,清瘦的背影应当是在她的目光里颤动了一下,他慢慢回过身?来,俯视着自己和妹妹,轻言:“因为你们是女子,生来就为这世间桎梏不容,时?世多轻你们,世人多轻你们,不肯给你们太多机会,也不愿让你们学文明事。”
“那爹爹又为什么想?让我们学?”
“因为爹爹希望你们懂得更多,不因时?世不容而轻贱自己,通晓此为世道不公,而非你们的错。”
她仰头看?着爹爹,再问:“既然?世道不公,为什么不改了这世道?”
爹爹看?着她的目光骤然?深幽起来,久久,才道:“因为没有人做这件事。”
“为什么没有人做?”
“因为太难,因为世人都已习惯了这样的不公,因为无人再去思考:这原是不公。”
她望着爹爹,摇起了头:“我不想?习惯这样的不公,我想?让自己和妹妹也能进到学堂里听学,我想?改变这样的世道。”
爹爹蓦然?静窒,看?着她良久没有再言语。
久久,爹爹温声与她道:“旋歌,你若是男儿,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我不是男儿,但?也想?做到这一件事。”她看?着爹爹,蓦然?道:“我不想?学文了,我想?学武。”
那年她七岁,妹妹裴宁歌六岁。
爹爹将家?中余钱全部拿来去给她请了武夫子,还买了很多武艺杂书来给她看?,她仍旧带着妹妹日日或站或趴或坐在学堂外听学,但?得空就会练起武夫子所?授,也会照着爹爹买来的杂书自己揣度着练。
时?世愈浊,这世道越来越乱。
各地乱军横起,很多人朝不保夕,谁也不能再安稳度日。
她脱下外衣,将官道路旁所?见的婴儿白骨包起,小心地放进野草丛中,拿乱石掩埋住。
“乱世之?下,命如飘萍,满地白骨成丘。”爹爹看?着她的背影说:“你又如何拾得尽这片土地上那么多死于路边的白骨?”
“今日我为他们拾骨,来日我定要让这世间……”她蹲在那垒在白骨四周的乱石前,轻声言道:“……再无路旁冻骨。”
心中似有一团火,随着她所?读的书、所?练的武、所?知的事,一日日地炽烈;随着她眼中所?见、越来越多的不公,越来越无望的百姓,越来越乱的时?世,升腾窜起。
她有感自己心中之?火总有一日要将整个东灵大地烧殁燃遍,让这人世,在灰烬之?中重生。
国弱而倾,各地割据,烧杀抢掠的乱军很快蔓延到了她所?在的东灵南地。
她握紧手中长-枪,奔行在村中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朝廷已被推翻,无人还能保护我们,拿起手中的刀刃吧!乱军很快就会杀来!我们必须奋力在一起,自己保护自己!”
但?因她是女子,那些平日拂照她的乡邻,一个个都只?是看?着她叹气,自顾耕地劳作?,麻木地、绝望地,一日捱过一日。
后来推翻南地朝廷的“刘”军杀到了村中。
“姐姐……如果我们是男子就好了。”妹妹站在爹爹教书的私塾门前,看?着赶来的自己笑言道:“如果我们是男子,就也能拉着乡亲们去起义……去杀了那些闯进村子里来的乱军……去叫上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为自己抗争……去给这世上的人添一条活世……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太平盛世……”
她看?着妹妹脸上所?溅的血、眼中所?凝的泪、破布一样挂在身?上的衣裙和手里紧握的染血柴刀,咬牙点了下头。
她看?着妹妹让开?挡在私塾门前的身?子,缓缓伸手指了一下学堂里躺在血泊里的人:“姐姐,爹爹死了。乱军闯进私塾里,看?见我在外面?听学,拉我走,想?辱我的身?子,爹爹出来拦他们,被他们杀了……”她又伸手指内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孩童尸体:“学堂里的学生也被他们杀了……就是这两个人。”
鲜血浸满的学堂一角,她用?柴刀指了指那两个脖子被砍烂的“刘”军。“爹爹的桌角旁藏着柴刀,他们不知道,我装作?害怕往那里躲,等他们扑过来的时?候握紧柴刀……就把他们两个都砍死了。”
“姐姐,旋歌,其实杀人一点都不难。之?前你告诉我,要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做不到。”她看?着自己,笑着说:“但?是其实,我能做到。我是能做到的……只?要什么都不想?,然?后握紧手里的刀就好了。”
她慢慢走上前去,放下手中同样被鲜血浸满的长-枪,紧紧将妹妹抱进了怀中:“对,我们能做到,即使爹爹不在,我们也能做到。我们一定能寻到一条我们的活路,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太平盛世。”
离开?村子的时?候,村中已然?没有活人,她们避开?大批屠村而离的“刘”军躲藏了一阵,救下了因为貌美还未被杀、正被两个滞后在村中的“刘”军欺辱的青姨。
她眸中尚映着妹妹身?上所?挂的布裙,手握长-枪没有犹豫地刺入了那两名?“刘”军的后颈。
带着青姨与妹妹收敛罢爹爹的尸身?,她手握长-枪跪在爹爹坟头,背对身?后的两人道:“即便不是男子,我们也要抗争,也要拿起手中刀刃去做一直没有人做的事。起义也罢,谋逆也罢,我们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手拼尽全力,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她的声音不似妹妹那般清脆悠扬婉转,一直是较为低沉肃抑的,便如她从小沉静内敛、过于肃正刚强的性格:“爹爹说过,乱世之?下,命如飘萍。所?以错的不是我们,也不是乱军,更不是那些走投无路拿刀杀人的百姓,是这个世道。”
两个单薄纤瘦的女子注目着她。
“所?以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乱世吧。”她慢慢道:“用?尽一切手段,不管别?人是醒着还是睡着、同意还是不同意、想?要还是不想?要,我们都要做,都要改变它。”
“会死很多人吧。”妹妹笑着说。
“没关系。”她看?着山林远处,寂静道:“我们要的,是这片土地上的未来。”
之?后她带着妹妹和青姨,齐集了那些同样被“刘”军屠村幸存下来的百姓,以男子身?份,手握长-枪,领着妹妹和这些残存于世犹如孤魂野鬼的百姓,拿着柴刀短斧,即开?始了这条为自己、亦为世人奋力一搏的道路。
“乱世不改,此身?无归,宁化白骨,铺满这千疮百孔的东灵大地!”越来越多的百姓听到这一句话,越来越多的百姓喊起这一句话。
这条路走得艰难又痛烈,不停有人来,不停有人死,一次次陷入绝境,一次次起死回生,一次次死中求生,她用?双手一点点摸爬着往前,终于明白爹爹口中的“太难”,是有多难。
直到她在最无生路的时?候,遇到了伊吕。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用?来看?透这人世、谋定这天下的。
得他相助之?后,自己再未败过一战。
其所?思所?想?所?谋,无不合自己之?意;所?忧所?虑所?顾,无不弥补自己所?短。
自己心中那团火,终于在他的环护下,彻底烧了出来。
南地割据的乱军全部被她覆灭亦或收降,继北地“扬”军、西南“齐”军之?后,她亦在此东灵大地之?上,称帝自立,高扬旗下“裴”军之?名?。
伊吕道:“后人多见追思前朝,国号是否便如南地前朝一样,暂定为南国?”
她只?在这一件事上、于伊吕面?前摇了头,语声沉缓而寂静道:“国号:东灵。”
伊吕看?着她的目光骤然?惊震,而后放声大笑。“好!不愧是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