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扯住谢氏,右手拉住坐得最近的八奶奶。
清清嗓子,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宝珠侃侃而谈。
“舅父和母亲好,让我时常羡慕。论起来,我家祖母也有舅祖父照顾,我和姐姐们才打小儿没受过委屈。总想着,自己也能这样才好。偏偏来到山西,偏偏遇到有八位嫂嫂。兄长们如何,我们不论,以后不管什么事情,我们要和舅父母亲那样的亲厚,才让别人敬服呢。”
奶奶们先就敬服宝珠,肃然都道:“有理。”
在这种时候,宝珠还要敲打一下。
眸子笑意盎然,望向四奶奶,又望向五奶奶,宝珠柔声细语:“但有误会,只有我们互信互敬,家和万事兴,还能什么难的把我们难倒?”
龙四龙五的妻子明白,齐声道:“弟妹放心,姨娘是父亲处置的,我们冷眼旁观,父亲嘴上说的厉害,并非不知道二位公子私下收棺,只是不理论,如今一家子人都在正道上,他们如果有不应该的心思,我们自然不能看着。”
这话表明她们的态度,宝珠虽不能完全放心,却安心不少。
知道国公夫人不在,也知道祖母陪着她在,宝珠想到明天就走,也想和妯娌们聚一聚。就邀请她们都不要走,在这里和母亲用饭。
这对于妯娌们来说,是件意外的喜事。
她们羡慕袁夫人的风采,前国公娇女,整个山西都有名。嫁给一个病秧子,换成别人就是笑话一桩,但袁夫人还是过成人人羡慕。
妯娌们为讨好国公,也都愿意留下。这里面八奶奶得过国公夫人和龙怀城的吩咐,是求之不得和姑母亲近。
让人回去送信,打发人预备饮食给姨娘们。各房姨娘们都持赞同态度,都说十六拜长辈不能空着手,补送礼物过来。
袁夫人并不把侄子们错,怪到侄媳妇头上。见都说舍不得她离开,欣然作陪,让人取蜜酒,又抱出加寿,又让接来各房孩子们,正月十六,国公虽然不在,袁夫人过得还是热闹。
热闹中,宝珠想到国公夫人。她和祖母去敬香,有祖母在,应该也不寂寞吧?
……
“就是这样,以后她就去了。”
佛院幽深,静室都是早早定好。花木扶疏中,清静无明,让人心思澄如放下明矾的泉水,洁静无尘。
风中有佛号佛音出来,老太太在佛音中眸似琉璃灯,中有无数心事,也在佛前沉静。
辅国公夫人泪流满面,早哭花妆容。
“你别嫌我多话,也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或者交待我办这件事情。我是自己看出来的,上了年纪,眼神儿不济,眼睛却尖。”安老太太对国公夫人微笑:“几十年里,我兄长对我照顾有加,他心里内疚,我知道。”
辅国公又何尝不是,心存内疚?
“我自己,也认为兄长亏欠我,几十年里,我没少麻烦他。所幸的,还能麻烦出一件正经大事。”老太太眯眯眼,没有一直的麻烦,就没有袁训和宝珠的亲事。
“自从我嫂嫂去世,我彻底的看明白。她也苦,可她不体谅别人。我呢,恨她一生,也没有体谅她。没有我大孙女儿和她娘家成亲事,我以为我再不会转变。”
让老太太最后一锤定音的决定转变,是与掌珠有关。
“那天,我真的上她们家门,看一看,都是好人。可几十年,我当他们全是坏人。救不得的坏人。现在想想,是我自己没把人往好处去想,不能怪别人啊。”
国公夫人呜咽的更凶。
她能好好的对待袁夫人,就没有袁训姐弟,但却能有正当的日子。
她哭出声:“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她的后悔,和老太太一样,也有个原因,是从老项城郡王去世以后。
安老太太耐心的听她说完,柔声又道:“我可不是劝你现在就和亲家太太相亲相厚,这事情哪能一下子就解开。就是宝珠,我看出来了,这孩子只能和你走动,却不能代她的婆婆原谅谁。我老了多话,就说上几句。不过呢,是不肯白吃亲戚家茶饭的意思,也不肯看着你们家再起风波的意思。”
“我记下了。”国公夫人泣着应声。
她的懊悔,让老太太百感交集,对房中空气瞪瞪眼,那个人啊,你一辈子可从没像这个人一样过?
“老太太,夫人,主持说诵唱已结束,请去上香。”
老太太精神上来:“走走,”抓住国公夫人的手:“我们再去上炷香,就好走了。这香啊,得给让出征夺去性命的人上一炷,让他们不要纠缠我们的人呐。再给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们,我还有一个孙女儿,行二的,早早的没了,还有……”
还有那个人。
国公夫人要上的,却是:“给我的父母亲,还有最疼爱我的一个姨妈,再依老太太说的,给让家里人战场上杀死的人超度,让他们早投胎,少怀恨才是。”
两个人忽然就把心贴近,在辅国公夫人这里,几十年没有人同她这样说过,在老太太这里,心事倒出来好些,也劝了人,也劝了自己。
那个人,一生不知道回头,真真的是可恨的很。
……。
陈留郡王晚走一天,十六的中午才动身。萧瞻峻送他到长亭,郡王淡淡的交待:“二弟,我不在家,钦差虽然是内亲,这一年几年只怕也是多事之秋。”
“大哥,我会小心。”
“我不是让你小心,”陈留郡王眸子一闪,见随同送行的人退在后面,把萧瞻峻的手抓住,沉而静地道:“我是说,你凡事不枉法,那就什么也不用怕。”
转身就上马,萧瞻峻又追上来,在马下仰面:“可是大哥,老侯那个人是铁面无私的。而且好好的派钦差来,我这心里总不安稳。京里可以出来一个钦差,也可以出来两个,又有小弟当差是在军中,总觉得要出大事。”
“所以,我让你不要怕。”陈留郡王微微一笑:“二弟,内亲,是要紧的。”扬起鞭,笑容加深:“我现在不能对你明说,只能让你以后做事不要拘束,余下的,你自己去想。”
直到他带着出征的子弟们不见人影,跟从的人上来请二爷回去,萧瞻峻还没明白过来。他也很难明白过来,只能反复咀嚼这话。
“内亲是要紧的?老侯那内亲过个年也不闲着,把我们王府也在查,这内亲哎,”萧二爷叹口气。
项城郡王交待郡王妃的话,是这样:“遇事别自作主张,钦差也查不到你身上。”项城郡王冷笑,听说钦差过个年很忙,不过你查过混混们,就会发现还有别人,查完别人,就会发现,这是条大鱼,你慢慢的查吧。
定边郡王离开府门后,犹在不服气:“我们一定要和王爷理论理论,三品的将军,不能一个人帐下独得。”
春天万物生发,心情也生发的日子开始了。
……。
梁山王驻大军的地方,每年都变。这附近看似无边无际,但拘束于一定的方圆之内,也就只有那么大的地方。
今年他避入幽谷,四面有通道,谷侧有高山,他的中军在山上,各郡王大军环绕四面,把深谷填得满满的。
袁训和辅国公等人赶到,只花十天左右。谷外积雪没有退,谷中却早已春意融融,有一枝早露头的花苞,上面有一点淡红。
深吸一口气,袁训觉得浑身精力用不完。又见到姐丈大旗在视力范围之内,回身催促辅国公:“舅父,您倒是快点儿。”
“还没打仗,你就想跑伤马吗?”辅国公就喜欢袁训年青朝气的劲头,但还是劝阻他:“难道今天到不了?不就在眼前面。”
年青人总是急的,袁训面对别人四平八稳,在国公面前是小孩子。闻言,在马上晃晃肩头,看向自己营地的目光都是馋的。
辅国公看着可乐,就故意逗他:“阿训,我像是又听到加寿在哭。”
“哎呀舅父,您是长辈,怎么总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袁训嘟囔:“人家这不是头回有孩子。”
路上袁训心急火燎的催赶路,龙氏兄弟和他均年青,都受不了他。辅国公就拿袁训开心:“我听到小加寿在哭,”那一天就能看到袁训脑袋回很多次。
但眺望来路,唯有茫茫。
再好的眼睛,他也看不到加寿。
但每每回身一望,却能看到龙怀文。
龙怀文和当值的军官,一批人年前回家,一批人过年在家,也是十六那天随国公上路。辅国公从没有单独见过他,和他说凌姨娘的事。龙怀文也没有单独去见辅国公,要求父亲解释这件事情。
父子和以前一样见面,也说话,但以前没捅破的窗户纸已经失去。
袁训为舅父也好,为宝珠母亲也好,为自己也好,都把龙怀文纳入视线中。
他们在路上并不是沉默各自扭过面庞,而是每一回目光碰到,就凶狠的撞击几下,像是这样能痛快许多,才把目光各自转开。
辅国公和别的兄弟们见到,都当没看见。
辅国公因儿子们,对袁夫人母子有愧,又因有几个儿子勾结郡王,他们犯糊涂以为谋的是自己的世子位,当老子的一清二楚,这分明是磨刀霍霍向着我。
袁训小的时候,打输了国公就教他,现在更没有管的道理。
别的兄弟们去年得的军功不小,是他们从军数年里,升的最快一回。但那城也的确有个难打的名声。
他们兄弟本就八人八条心,胆子最小,总是依附别人的龙七,都是自己心思。龙七若是权势稳稳的高于别人,你看他还依附别人不依附?
除去龙怀文以外的七条心,都钻在今年再有军功里面。
袁训给他们开了一个好头,打开他们的眼界,让他们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发生,官,居然还真的能跳着升?
跳得邪乎的升。
龙氏兄弟攒足劲,都想的是借着袁训这圣眷高的人在,赶紧的升官才是正经。这想法颇有点不要鼻子,不过世家公子们,学的并不是心地善良吧,学的是承担家族,辅佐家主,精明过人等等。
他们更不管袁训和龙怀文对眼睛,以现在的情势来看,估计打起来,龙氏兄弟不见得帮袁训出手,却会站在袁训这边摇旗呐喊。
人之上进,魅力何其大也?
化干戈为玉帛,是因为你有本事。
粉玉山为齑粉,是因为你有本事。
甚至,把齑粉重组成玉山,也是因为你有本事。
现在营门在即,袁训眸子又放到龙怀文身上,眉头一皱,带着不悦模样。
这不悦直到他见到各营中出来的人,才化成笑容。
“小袁!”连渊从东家郡王营地里奔出。
各家郡王军兵众多,摆开来,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营地里见到袁训。但各有旗手,又有瞭望哨,见到袁训过来,旗语一打,太子党们全都出来。
袁训打马上前,少年们蜂拥而至。像一群朝阳往一处赶,让国公抚须赞叹:“年青就是好啊。”龙氏兄弟露出羡慕,二将军笑道:“父亲,小弟在京里的人缘儿就是好。”
他分明是夸袁训有一帮同心同德的权贵子弟相交,辅国公却一瞪眼:“难道他出京人缘儿就不好?”
国公没好气:“你跟他不好?”
“我跟小弟挺好。”龙二忙陪笑:“我两个儿子最喜欢和加寿玩,”扑哧一笑:“都约下来明年过年还和加寿一起要红包。”
除去龙怀文不笑,国公父子们都哈哈大笑。龙怀文干瞪瞪眼,他不相信他多年的经营,就此不复存在,他的兄弟们和袁训不和,龙怀文是老大,他起决定性作用。
当大哥的欺负袁训,兄弟们跟风上来。
对项城郡王大旗看过去,龙怀文暗骂这是个笨蛋!小弟在京中多年,他竟然不知道?
这真是冤枉项城郡王,袁训母子进京以后,都以为他们母子俱亡,一个死了的人,又天下重名都很多,项城郡王才不会动用自己的眼线,去查这种半吊子消息。
现在估计他很后悔,可再后悔,袁钦差也凭空落下,默默的揣摩着他们。
太子党簇拥着袁训,去梁山王的中军。
“你猜猜谁和王爷一起来的?”
这里离中军还有二十里左右,眼睛看得到,距离却远。袁训就猜:“小左?”
“不是,冷捕头让他留下来帮忙,小左恨的骂过他好几回,冷捕头不松口,太子殿下就不答应。”
袁训左猜右猜,都猜不到。嘻嘻一笑,对少年们道:“你们媳妇?”
“去你的!”少年们嘴上骂他,面上却有些向往。
“哎,小袁,你当都像你媳妇似的,肯在这里守着你。”
袁训得意洋洋:“这个,怎么能比。”
中军营门内,有一个人兴致勃勃望过来,自语笑道:“这个人,还是这么骄傲?”梁山小王爷在他身边,也得意上来,把胸脯一拍:“那当然,跟着我,他就更骄傲了。”
刚才那人显然不怕他,皱紧眉头上上下下把小王爷打量,像是在说,这关你什么事儿?
能这样不怕小王爷的人不多,最著名的,就是京中太子党。
苏先瞪过萧观以后,一拍胯下马,对着袁训疾驰而去。
连人带马一条直线似的,似水中飘,又似风中旗。龙氏兄弟全看进去,道:“这个人是谁?军中没见过有他?”
“是哪家郡王新到的将军?”
辅国公微微一笑:“这就是苏先。”
“原来是他!”
当儿子的惊奇不已。
“苏先也这样年青?”
辅国公进京,会过苏先,对苏先的底细也清楚。他不慌不忙地介绍:“这是太子府中最早有名的人,名气大过柳至和阿训。这个人呐,早年家里是水贼的,两帮火拼杀了他的父母,他才七岁,一个人在水里三天三夜,把杀他父母那些人的船只尽皆凿沉。抓到衙门本来是要杀头,因他年纪小,这案子一拖再拖,最后太子殿下把他收为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