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漆黑,今夜无星辰。
四下寂静,远处无蛙声。
韩家坐落于巨鹿山下,秋水河畔,修得并不繁华,但是那古老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已然是饭饱酒足,天眼虎和冷缺喝得烂醉如泥,韩秋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院之中有梧桐,悟通树下有桌椅。
万籁俱寂,四周空无一人,此刻的心,仿佛是空灵的。
惊闹一天,总算可以清净了下来,辜雀喜欢清净,但也厌恶清净。
喜欢,是因为清净可以让人冷静,让人跟清楚的审视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厌恶,是因为清净总是容易勾起一个人的心事,一个人藏在内心的平时无法发现的东西,会在夜里翻江倒海,不断涌将上来。
辜雀缓缓伸出手来,看着自己皮肉松弛的手背,那皮肤已然出现一道道裂纹,干瘪地贴在肉上,血管凸起,看起来极为可怖。
他缓缓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苍老的脸,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把皮肤割成无数块,已然找不到一块好肉了。摸起来应该是那么粗糙,但自己的手也感受不到了。
曾经那强壮饱满的肌肉已然不见,那年轻的面孔,那乌黑的长发,像是已然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离开楚都的那天起,身体就在一步一步老去,肌肉不断萎缩,皱纹不断增加,头发变白,一切都在枯萎。
甚至元气也无法恢复。
这一路虽然轻松惬意,但此刻看来,像是过了整整一生。
或许在一个月后,自己就会彻底失去意识,倒在命运的脚下,然后化作黄土,滋润着这片大地。
所有人都会忘记自己,忘记有一个背棺人,曾以厄运之死相逼,挑衅神族。曾开膛破肚,以怒苍穹,从帝皇之中夺得龙丹。
一切都会随着死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化作宇宙点滴的记忆。
凉风忽起,夜中已有寒意,一片绿叶落下,飘飘荡荡,稳稳躺在地上。
自己是否就是这一片落叶,远未秋杀,却已然飘然而落?
远处有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一个身影被拉得老长,出现在了辜雀身前。
辜雀没有回头,只是缓缓低下头,看着这纤细的影子,眼中仿佛已然迷离。
“夜了,为何不睡?”
淡淡的声音传来,那清凉的音色,让人心中猛然,不禁柔情陡生。
辜雀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的梧桐,缓缓道:“人毕竟老了,时间变得愈发可贵,自然嗟叹命运短暂,感怀往事,便难以入睡了。”
溯雪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眉间却有化不开的愁绪,她轻声道:“你在看这株梧桐?”
“是的。”
“为何?”
辜雀道:“宫殿重重,泥土被石板掩盖,四周空旷无声,唯有凉风侵袭。它形单影只,孤立于此,恐寂寞难耐,我陪它,只因它或许孤独。”
溯雪缓缓道:“你还要看多久?”
辜雀道:“或许片刻,或许一夜,风何时停,我何时走。”
溯雪道:“你何时走,我何时走。”
辜雀身影一震,不禁干笑道:“为何?”
溯雪幽幽道:“你陪它,只因它或许孤独,我陪你,只因我知道你也孤独。”
辜雀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声音停了下来,大地又恢复了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那可怕的安静让辜雀心中寒冷无比。
沉默了也不知道多久,风已停了数次,叶又落下几片,一切都是那么寂寥。
溯雪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你还要瞒我多久?”
辜雀的身体猛然一颤,豁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溯雪就站在冰冷的地板之上,站在寂寥的小院之中,站在夜晚的凉风之下。白衣如雪,轻轻飘动,露出她婀娜的躯体。青丝飘摇,拂过白衣,犹如一个缥缈的仙子。
她脸上没有表情,秀眉微微皱起,目光之中仿佛有清水在荡漾,那潺潺流动着的,是那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温柔。
辜雀已然要被这个眼神融化,强行板起脸来,沉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溯雪神色黯然,幽幽道:“你怜梧桐孤独,却不怜溯雪寂寞吗?你到底有多狠的心,才会不愿跟我相认!”
辜雀身影巨颤,不禁低下头去。
溯雪道:“你到底把溯雪当什么了?她在你心中,就那么没有分量吗?”
辜雀摇头,无语凝噎,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深深刺在他的心头。
溯雪忽然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温柔道:“你已老了,已是白发苍苍,已是皱纹满脸。你的背不再那么直,你的锋芒不再那么凌厉,你已然内敛,一切都像一个老人。我本该认不出你的。”
说到这里,溯雪忽然笑了起来,轻声道:“可是你无法伪装你的眼睛,一个老人的眼睛,不该是那么年轻,不该是那么明亮,也不该那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