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这位食邑六千户的蓟侯居然直接拂袖而走,将钟繇和一群洛中来的侍从以及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扔在了午后太阳直射下的柏人城头之上。
刚刚当了半个月尚书郎的钟繇本能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却发现随着那沉默不语的韩当一声令下,下城的阶梯处却忽然多了数名跨刀的武士,也是不由汗流浃背。而等他回过头来,看在就在城外驻扎的那数百白马骑兵,更是分外无言。
到此时,钟繇哪里不明白,这分明是公孙珣弄不清楚朝中对他的态度,所以心生犹疑。然后必然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戏志才那厮不顾情面,直接献了如此歹毒之策,以此法逼迫自己做出说明……然而,虽然明白,可鈡元常却也无可奈何,他一声叹气,居然满头大汗的向朝城下武士请求了一份笔墨纸砚,外加一壶凉开水。
凉开水一壶,半壶喝了下去,半壶磨了墨汁,然后鈡元常便挥毫泼墨,在城头上大书特书起来,好不容易写完,居然又取出火石烧掉了自己所书文字,这才请见公孙珣。
“依我看来,上次夺印之事,恐怕确实是朝中有人意图对君侯有所动作。”亭舍内,请求私下谒见的鈡元常俯首在院中廊下躬身一礼,这才坐下身来从容言道,却是开门见山……也不知道之前顶着烈日在城头又喝水又完字又烧纸的他为何如此精神。“此人我着实不知道是谁。但若论将军印之事,我还是以为君侯当受。”
“为何?”盘腿坐在廊下,却扭头看儿女在院中嬉戏的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
“大势之下,反复难定,人居于其中,宛如扁舟行于湖海,今日为顺,明日为逆。这个时候,君侯就不要在意什么外人的些许看法与洛中某些小人的动作了,因为他们的动作也会被大势动摇,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言至此处,鈡元常俯身再拜。“君侯此时唯一该做的,便是定身自重,往自己这艘船上多放几颗压舱之石……而这个将军印虽然虚有其表,但等风雨到来,却终究是可以扔下去压舱的。”
“说的好啊!”公孙珣本该亲自扶起对方,或者唤对方起身的,此时却只是自己径直站起身来,转身往院中望去。“我在柏人停留的这些日子里,其实也是感触良多……不瞒元常,天下要乱我是猜到了的,不然也不会弃职归乡,但动乱的这么快,我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正是因为看到这种乱象,才多少明白了一些,天下的根本在于地方,地方都坏了,洛中便是能勉力维持局势,也不过是沙土之上的高楼,淤泥上的高台,徒有虚名罢了……这是名与实的问题,名实之间若非得只让选一个,便只好选实了。”
“君侯所言甚是。”钟繇抬头看着对方身影言道。“与君侯相较,那些赖在洛阳玩弄权术之人,才是落了下成。”
“说的好。”公孙珣不去看钟繇,只是继续负手对着院中感慨言道。“不过,名实之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实固然可以立名,可有名也未必不能得实。洛阳那边还是需要多多注意的,省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元常,你说对不对?”
钟繇俯身而对,再度汗流不止。
但公孙珣也只是负手看着院中自己的儿女,也丝毫没有唤对方起来的意思。
“繇、繇……繇愿为君侯留意洛中名实之变。”钟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但隔了一年将这句话说出口后,其人居然有些轻松之意,汗水似乎也随着晚风渐渐消散掉了。
“元常请起。”公孙珣登时微笑,立即走上去扶起了对方。“将来的事情,还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钟繇浑身虚脱,只能长呼一口气。
“上次对付我的,乃是袁本初。”公孙珣松开手后继续从容言道。“此事恰恰已经有人与我说了,你不是我那两个族弟,不被他重视,且替我好生留意他的举动便是……”
钟繇听得此言,一时只觉得其中信息太多,便跟着脚下一软,但好歹是站住了。
“且去吧!”公孙珣依旧言笑晏晏。“替我将我的卫将军印绶取来!”
鈡元常躬身而退。
钟繇转身离开,却有一矮胖之人忽然从亭舍廊檐对面处闪出,其人饶过院中正在玩耍的公孙离、公孙定、公孙平、公孙臻四姐弟,直接来到廊下,对着公孙珣拱手言道:“君侯好手段!”
“将人逼上贼船……这一招不是跟你董公仁学的吗?”公孙珣似笑非笑。
“已然后悔了。”赵国中尉董昭一声叹气。“我哪想到,张燕那厮区区数月就能聚众百万,此时真能从容胁治他吗?”
“此时或许不行,但若有大势在手,还是能迫其就范的。”公孙珣依旧负手相对。“正如这鈡元常,我也不指望真能收他心,可若将来有一日泰山压低,其人必然有所决断。”
“君侯所言甚是。”董公俯首道。
“话虽如此了。”公孙珣忽然向前一步,仗着身高举高临下言道。“但公仁你需明白,我之所以没有怪你自作主张,不是因为你的策略将来还有补救的地方,乃是因为阴差阳错下,有张燕这个愿意请降的紫山贼为首,多少能让冀州百姓多活下来些许……公仁这种人心诡谲的计策,不是说不行,但下次再想为之前,你最起码应该先试探我一下再做,晓得了吗?”
“昭……惭愧。”董昭无奈应声道。
“许子远的家人走了吗?”公孙珣继续问道。
“已然送走了。”董昭赶紧点头,却又不禁反问。“他要的百斤黄金真的要给他?区区袁本初一个态度而已,我们迟早也会知道的。而且再说了,正如刚才那钟繇所言,天下汹汹,大势翻来覆去,袁本初自己都稳不住身子,还想要对君侯有所压制,怕也只是一厢情愿。”
“不管如何,既然有功那便得有所赏。”公孙珣拍拍对方肩膀,倒是居然有些悲戚。“我一个边郡小子,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与人家四世三公的人相争呢?唯一可悲的,乃是地方上都已经崩坏到这个地步,朝中贵人却依旧想着这些事情……何苦来哉?”
董昭躬身相对,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中平二年,夏日暑盛,天下忽然间便乱作一团,人心也跟着纷纷不定起来,然而面对时局,有所感慨的何止公孙珣一人呢?
东郡韦乡旧城外的亭舍之内,从济南相任上下来,正准备去洛中接受新任命的曹孟德虽然暑热难耐,却依旧借着夏日阳光下于亭舍院中读书不止。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亭舍外忽然又一次响起了巨大动静,本就心烦意乱的他干脆直接摔了手中在濮阳刚买的安利号新书:
“外面怎么回事,白日倒也罢了,怎么临到傍晚还如此纷扰?”
“孟德不必担忧。”夏侯惇满头大汗的从舍外跑进院内。“外面有盗匪在路中相攻,乐文谦已经引伴当去收拾他们了。”
曹操当即沉默下来。
“孟德。”夏侯惇见状忍不住好奇相询。“朝中让你入朝为议郎,然后转任他郡太守……这也算是典历地方的履历了,乃是升任显职的必由之路,你为何一路上反而闷闷不乐?”
“元让。”曹操一时摇头,却是俯身将书卷从地上捡了起来。“当着你的面,我也无须隐瞒……实话实说,此行我心难安啊!”
“可是因为听说公孙珣主动弃置归乡的事情,故此担忧洛中局势严峻?”夏侯惇正色询问道。
“有一些吧。”曹操坦诚答道。“但我曹孟德也不至于因为他人如何而有所动摇,实在是这沿途所见,让人不堪重负。”
夏侯惇当即反应过来,也是一声长叹:“这一路上确实闹得不像话……尤其是去年遭了兵祸的东郡,自从入境后只觉得到处是盗匪,到处是流民,有时候盗匪、流民根本分不清。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子虽然暂停了修宫钱,却还要各地加紧征收算赋,征发徭役,以定凉州,这边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人见过刀兵之利,能不乱吗?”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曹操握着书卷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马扎上。“这一次天子要平凉州,总归是件正经事,从大局而言,需要钱粮也是无可厚非。但地方上也实在太苦了……此去洛中,若是能去个太平地方为一任太守还好,可若是让我依旧在中原这地方打转,你说我该怎么办?在任上是逼迫百姓去服凉州的徭役呢,还是不逼迫?是征收算赋呢,还是不征?再说了,修宫钱终究只是暂缓,若是任内又有催缴,我又该如何是好?”
夏侯惇也是无言以对,只好勉力安慰:“说不得是个好去处呢!”
曹操依旧连连摇头:“如今这天下,哪里来的好去处?我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求不是东郡这种地方便好。”
夏侯惇旋即闭口。
俄而,随着夕阳渐下,厅舍外忽然一片欢呼,俨然是乐进领着曹操的亲卫伴当轻松收拾了路中相斗的盗匪,得胜归来了。
“曹君!”乐进自外面风风火火赶回来,一进院中便忍不住出声言道。“你说巧不巧,我从那两股贼人处居然救出了你在洛中的家人,他说是奉曹君你父亲之命自洛中专门来寻曹君你的。”
曹操和夏侯惇一起莫名其妙,但看了乐进领进来的人后还是忍不住一时失笑起来,因为对方还真是曹嵩身边的亲信家人……这可真是太巧了。
“你来做什么?”夏侯惇知道曹操和曹嵩关系不好,便主动替曹操出声。“地方上乱成这样,如何敢独自上路?”
“确实是没想到东郡盗贼如此之多,而且我还以为会在陈留与两位相遇呢。”那家人瘫在地上,无奈解释道。“不过不管如何,见到少君,终究是不辱此行……老主人遣我给少君送一句话,说是你的去处他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乃是个靠近家乡的一等一大郡。”
“是陈留吗?总不会是东郡吧?”曹操听着便觉得不好。
“正是东郡。”这家人匆忙答道,却也觉得无奈起来。“不过老主人在洛中想来是不知道东郡居然有如此多的盗匪,又或许是他觉得以少君的本事,应该能轻易安定东郡!”
“轻易个屁!”曹操一声冷喝,眯着的眼睛都睁圆了,院中也跟着瞬间冷了场。
而就在这时,亭舍外忽然又热闹了起来。
“曹君!”乐进兴奋来报。“韦乡那边的百姓见到我们击败了盗匪,又听说是昔日安定本地的骑都尉曹君在此,由本地三老带着,纷纷前来谒见!”
“替我挡住他们一刻钟!”听到此言,曹操再不犹豫,呼喇一下便起身对乐进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而乐进虽然不明所以,也还是赶紧出去了。
“孟德。”夏侯惇无奈询问。“如此,为之奈何啊?”
“不干了!”曹操紧了紧腰带,顺势扔下怀中印绶,然后理都不理地上的家人,就往亭舍院中挨着马廊的那面墙处走去。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夏侯惇捡起印绶在后无奈追问。
“不干了,就是学公孙珣滚回家读书的意思!”曹操忽然回头指着夏侯惇大怒道。“元让你来说,去年黄巾之乱,我与公孙珣一起平定东郡的对不对?然而昔日公孙珣请旨免去了东郡一年钱粮,今日我却要做东郡太守来追发徭役,征收钱粮,可能还要加赋?”言至此处,曹操直接指着那家人厉声言道。“你将印绶交给他,让他回去告诉我爹,这个脸他当爹的丢的起,我曹阿瞒却丢不起!”
言罢,曹操居然要转身翻墙而走,俨然是不想对上外面那群东郡本地乡老。
然而,其人身材矮小,怎么都爬不过去,倒是夏侯惇见状无奈,扔下印绶与那目瞪口呆的曹腾亲信,然后过去扛起了对方,才得以让曹孟德窜入隔壁马厩。
夕阳西下,原本被内定为东郡太守的议郎曹孟德与夏侯惇两骑并行,居然是在授官途中往家乡沛国谯县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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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弃职而走,遂遗卫将军印绶于洛。灵帝从议,遣使追而与之。凡三次,乃受。”——《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这是晚上的……晚上有事……熬夜码了出来。提前发出来,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