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默默听着矮汉充满憧憬的言语,不知为何,他面色一时间有些复杂。</p>
他叹息了一声,同矮汉说道:“你来寻杨惠之修习雕刻技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拜入玄门?”</p>
“是啊。”中年人点头道,“我年少世读书,考取功名不成,家中无余财供应了,我便出来一边做活一边读书,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p>
后来玄门大兴,我那时便自学了雕刻,只是雕刻些小玩意沿街售卖,从来未想过,这般技艺也能用以镇压鬼祟,亦能为玄门所用。</p>
于是就起了拜入杨大师门下,彻底学成这门技艺以后,再拜入玄门神工局中的想法……”</p>
“想法也是不错。”老者出声说道,“但雕刻之道之所以能出神入化,镇压鬼祟,是因为内藏作者与天地交感的真意。</p>
那缕真意,才是镇压诡邪,乃至使诡邪为人所用的关键。</p>
此种天人真意,就不止出现于雕刻之中,就是书画、诗文之内,亦有天人真意的存在。</p>
你……”</p>
他话未说完,矮汉已经满面兴奋,恍然大悟道:“所以怪不得天下间经常传言玄门圣人在某某地,与某某秀士吟诗作画之类逸事!</p>
我原本还以为这是圣人在天下四处游山玩水,相见友人。</p>
如今来看,他请那些秀才高士吟诗作画,是了您说的那‘天人真意’?!”</p>
老者闻言愣了愣,旋而笑道:“你倒是聪明。</p>
对那位圣人也确实是关注得很。”</p>
“您有这样的学识,一定也不是庸人。”矮汉咧嘴一笑道,“我们一起走了一路,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p>
您叫我王全就是。”</p>
“我名吴道玄。”老者微微扬首,向矮汉如是说道。</p>
他把话说出口以后,面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暗暗留意着矮汉,看其听得自己名姓之后的反应。</p>
矮汉闻声后,明显地愣了愣。</p>
继而道:“吴道玄?我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与您一样的名字。”</p>
“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p>
你在别处听过这个名字也是正常。”吴道玄垂下眼帘,徐徐说道,“不过这个名字还能在你心中留下些丝印象,想来是这个名字的主人,本身也不寻常?”</p>
“倒也不是。”王全笑着回道,“我们这些贩夫走卒,常要走街串巷作生意,我有时也会被雇主召到家中去,做些雕琢器物的活计,是以难免要记住雇主的名字,好与其往来。</p>
您这个名字,大抵是与我某个雇主重了罢……</p>
我到如今还不曾见到过与您同名的名人……或许您在杨大师这里学好雕刻技艺以后,您的名字,也能传扬天下,为天下人所熟知呢?”</p>
王全语气和善,对老者多加鼓励。</p>
然而吴道玄听得王全这番话,原本平静的脸色,却一时风云变幻,一下子阴沉了下去。</p>
他闷哼一声,拄着拐杖往前走,再不与王全言语。</p>
好似王全的话冒犯到了他一般。</p>
王全见状一头雾水,心底觉得这个老人性情古怪,实在不好相处,待与之结伴到紫云观之后,还是得找机会与之分开。</p>
其正思忖着,闷头往山上去的吴道玄,忽有停下脚步来,转回头冷冷地看了王全一眼,道,“老夫游历天下,曾在朝中为官,却也有些见识。</p>
能够掌握‘天人真意’,将之运用娴熟者,往往在接触到与自身契合的‘道’以后,便能展现出此般天赋来,尝试几次之后,即能‘入道’。</p>
反之,若不能找到与自身契合的技艺,甚或是学错了门,走错了路,那便是努力万千次,也无从入道,无从感应到‘天人真意’的存在!</p>
你年少时功名不成,后来转做了雕工塑匠,在此道上想来也浸淫了十数年,至今可曾入道,可曾生出某种玄之又玄的感应?”</p>
王全只当老者是个虽有广博见识,但是性情古怪,不好相与的人。</p>
未曾想到吴道玄竟还做过官,已经达到了自己前半生难以企及的高度——他一时瞠目结舌,又见吴道玄目光直盯着自己,等候自己回答,连忙回想从前过往——实不曾有如老者所说的‘入道’之时,未在雕刻之时,生出过甚么玄之又玄的感应。</p>
于是,王全惭愧摇头,向吴道玄如实作答。</p>
吴道玄冷笑一声,转回头去,丢下了几句话:“你浸淫此道十三载,亦不曾入道,有过天人感应,想来是无缘在雕塑一道上出头,借此拜入杨惠之门下,拜入玄门之中,成就一番功业了!”</p>
这番话,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打落王全脑顶!</p>
王全呆愣半晌!</p>
本只是一个同路老人的几句言辞而已,虽然对方自称做过官,见识广博,但其三言两语本也扰乱不了王全这个一心上进的中年人的心境,然而王全听过吴道玄所言,却又本能地觉得,对方所说是真的!</p>
自己怕是无缘雕塑一道,不可能拜入杨大师门下了!</p>
从前种种追求,今下一朝沦落成空!</p>
王全体内气力一下子被抽干,更觉得那古怪老者冷言冷语甚是伤人,他靠着山阶栏杆,喘了几口气,待身上力气恢复些许以后,便凭着胸中一口恶气继续往山上去,走不多久,就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石头上休息的吴道玄。</p>
此时两人再见,便各有不同心境了。</p>
“我初学雕塑之时,便能雕刻出完整物器。</p>
将我领进门的师傅,都说我在这一道上很有天赋,可见你说的未必就准!今天上到紫云观去,待我拜入杨大师门下,我看你还有甚么话说!”王全愤愤不平地向吴道玄说道。</p>
吴道玄走了一路,想是累及了,靠着背后山阶,无力地冲王全摆手:“且去,且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