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五帝化生，分仙、凡二界；后魔气横生，秽土蔓延，又成幽冥。</p>
“……胡，胡说八道，什么其名酆都！”</p>
一只干枯的手重重拍上劣质木桌，酒碗里的酒都被晃得溅出几滴，渍在那本翻开的《三界传》上。</p>
老狱卒往污黑的土墙上一靠，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是号，号酆都帝，根本就不是什么名讳……”</p>
桌对着，一个年轻些的狱卒也喝得迷糊：“这酆都帝，就没个名字吗？”</p>
老狱卒凝了半晌，摇头，“早没人知道了，只晓得，那是仙界的老神仙们提都不敢提起的名字，立传那时候，哪有人敢写？”</p>
“这么厉害？”年轻狱卒大着舌头，“真的假的？”</p>
老狱卒拎过酒碗灌上一口，跟着声冷笑咕咚下了肚：“酆都帝麾下，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一统幽冥十五州，那是能倾覆仙界创世五帝的存在——要是他老人家能活到现在，那幽冥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住在天上的，也早就换成我们了！”</p>
年轻狱卒结舌片刻，嘀咕：“真这么厉害，怎么还死了上万年了？”</p>
老狱卒像是听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忽一个激灵，就把酒意也抖醒了。</p>
他青白着脸，摇晃起身，看了眼窗外天光。</p>
“天都亮了，老八也该回来了，你去牢外等着接新的那批犯人吧。”老狱卒扭头，朝向角落，“你，过来把这儿收拾了。”</p>
他的话音去处是一片土墙前的角落。背着光，晦暗里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p>
纤弱身影穿着大了好些的黑色麻衣，许多处磨得发薄，不像衣物，更像块褴褛的破布，连着黑色兜帽一同罩住女孩的头脸。</p>
细得一折就断似的手腕脚踝透着病态的苍白，从宽大空荡的衣口露出来。</p>
这样单薄瘦弱的身影，此刻却在搬着墙角沉重的砖石。</p>
听见老狱卒的话，时琉放下石块，走过来。</p>
她低着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轻得像只幼小避光的灵兽。只是纤细脚踝间却锁着一条沉重的铁链，擦着地面，撞得叮叮当当地闷响。</p>
叫姚义的年轻狱卒睁着被酒醺得发红的眼，无声又直勾勾地盯住走过来的少女。破旧脏兮的麻衣盖不住逐渐挺拔的清丽，幽冥秽土也长不出这样白生生的羔羊似的细腻。</p>
一截皓白的腕子从麻衣里探出来，收拾桌上的酒碗，幽冥秽土没叫这皓白污脏半点，像传闻里凡界的雪似的。</p>
可幽冥没有这样的雪，这样干净纯粹的白。</p>
姚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就伸手过去。</p>
“还磨蹭，”老狱卒不耐地敲了敲烟斗，“等老八带回人来，没见着开阵法的，不得抽你一顿？”</p>
姚义停了两息，才不太情愿地起身，他嘟囔着调头往外走：“哪回带回来的不是些凡俗废物，还回回调阵法查验，他也不嫌麻烦。”</p>
“胆大心细，这就是人家是牢头，而你就一喽啰的原因。”</p>
姚义趿着鞋的声音顺着窄道渐渐远了，桌旁的老狱卒也靠墙酣睡过去。</p>
时琉抹掉桌面最后一点水渍，抬起尖白的下颌，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瞳藏在黑色兜帽下，朝巷道的尽头望去。</p>
巷道很长，到尽头只剩巴掌大的一块光。太小了，好像风一吹就明灭晃动，随时都会消失不见。</p>
——</p>
幽冥有十五州。</p>
极北之地最为荒凉，偏名为丰州。</p>
丰州最北，常年瘴气纵横，寸草难生，是片死地。千年前此处瘴气忽然一夜消散，活物可入，当时的丰州州主就在此建起一座“鬼狱”。</p>
“鬼狱”中关押的囚犯，都是狱卒从各地掳来的没有修行的凡体。每隔四十九日就取一人心头精血，供那丰州州主修炼邪门秘术。</p>
其中尤以年满十六的少年少女最宜。</p>
百年来这鬼狱里有进无出，恶名远播幽冥。因此又得名，丰州鬼蜮。</p>
而时琉日夜所想，就是从这鬼狱中逃出去。</p>
她想见一见狱外天光。</p>
-</p>
时琉在鬼狱里是顶特殊的存在。</p>
三年前，她流落幽冥，被卖进了这鬼狱里。刚进来的囚犯都要过个阵法，确保还未踏入修行路，免生变故。而时琉骨龄才刚过十二，不合“供奉”要求，就一直留到了现在。</p>
又因着体弱无害，时琉比其他囚犯都自由些——在狱里被差使着做些狱卒们懒得做的杂活。</p>
譬如收拾整理，打饭施粥。</p>
再譬如，包扎疗伤。</p>
“等老子养好了伤，非得把符元那头黑狗熊打得跪地喊爷爷——哎哟！你轻着点！疼死老子了……”</p>
骂骂咧咧的瘦猴似的少年箕踞墙角，疼得嘶声，伸手就想推开面前低着头给他包扎的兜帽少女。</p>
可临上手前，他又犹疑地停下了。</p>
低着头的少女似乎没察觉，兜帽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p>
同个大牢房内，其余麻衣囚服里有人嬉笑起来：“瘦猴，你是不是喜欢她啊，怎么一到她眼前就不耍你的牛皮威风了呢？”</p>
“放、放屁！老子才不会喜欢这种丑八怪！”</p>
瘦猴脸涨得通红，恼火瞪角落里开口那人。</p>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以后他就下意识望了眼身旁的少女——兜帽低低掩着，少女头都没抬，给他缠上止血布带的手指也轻巧平稳地勾扯着。</p>
她就好像压根没听见他们的话。</p>
瘦猴恼意更盛，脸都烧得像猴屁股了：“丑八怪你可听好了，不要自作多情，老子才不可能看上你呢，你——”</p>
“邦邦！”</p>
沉木棒敲在牢门上，“吵什么，想早点投胎是不是！”</p>
姚义站在阴潮的牢门口，恶着眼神划了一片，最后落到唯一低着头的少女身上。</p>
“时琉，跟我来。”</p>
“……”</p>
最后一条麻布系紧，时琉从墙角起身。</p>
昨夜下了雨，阴湿的地牢里积着不少水洼，转过来起身的时候她晃过其中一个。冷然的暗光浮过水面，映出女孩藏在兜帽下的侧脸——</p>
狰狞的长疤攀过女孩本该清丽冷艳的脸，从眉旁一直蜿蜒到唇下。</p>
如雪白玉壁上一道丑陋裂痕，触目惊心得令人皱眉。</p>
所以是“丑八怪”。</p>
时琉听过了好多日子。</p>
但她不觉得有什么难过。毕竟这是她还能好好地活在鬼狱里、没有被献给幽冥那些四下流散的恶鬼匪首们做短命姬妾的唯一原因。</p>
何况就算这样，随她身量渐渐拔起少女模样，也总有些毒蛇似的冷腻眼神往身上纠缠。</p>
时琉侧身出牢门时，将疤痕那侧朝向姚义。</p>
可姚义视线没往这边落，反倒是拧着手里的沉木棒，晦着神色往幽暗牢廊尽头走：“赶紧些，再慢点，那边就得死人了。”</p>
时琉意外地抿了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了。</p>
随姚义走到这鬼狱地牢最深的天井口，时琉看见了被扔在空地上的一个……少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