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鼎天。</p>
她的……亲生父亲。</p>
时琉不知道自己僵愕地站了多久，等回过意识，她忍下心神巨颤，就麻木地按时家旁系子弟见到家主应有的惶恐模样，慢慢单膝跪下去。</p>
“时…萝，给家主见礼。”</p>
“时萝？”时鼎天微微皱眉，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你不是主家子弟？”</p>
少女低着头：“时萝隶属旁系。”</p>
“如此心性，旁系也不该埋没，”时鼎天又赞叹地窥过一眼棋盘上那几欲挣脱的苍龙虚影，“这局若能下完，幽冥天涧就该多一条幼生态的苍龙魂了。”</p>
时琉无声攥紧手心。</p>
时鼎天转回身：“你可愿随我进主家修行？”</p>
“……”</p>
换了时家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跪在这里，哪怕是时轻鸢，听到这话大概都要激动得难以自已。</p>
时鼎天这话只有一个意思：</p>
只要走过族里流程，他就会收面前的旁系子弟入室，成为自己通告天下的亲传弟子。</p>
而如今时家，时鼎天名下只有两个徒弟。</p>
一个是独女时璃，一个是天才方琼。</p>
多大的殊荣。</p>
多高的赞誉。</p>
时琉却只觉着胸口抑抑地闷，好像被什么憋住了，难以呼吸。</p>
是啊，凡界谁不知道，时鼎天爱才、惜才，最苛刻严明，也最舐犊情深。</p>
时琉心思通透，已然猜到，这趟时鼎天会出现在这里，而没有时家任何人提前得知随他出行，只有一个原因——</p>
为了保护他的独女，时家最杰出的天骄时璃。</p>
他让时璃一个人下界历练，是为了时璃的成长；暗中护着，是他身为父亲和师长的舐犊之情。</p>
可他只是时璃的父亲。</p>
不是她的。</p>
时璃下幽冥历练，他都要暗中随行看护。而她失踪数年，幽冥凡界，从未传出半点寻她的音讯。</p>
也对。</p>
他们早当她死了。</p>
死得……大快人心。</p>
时琉忽觉得好生可笑，笑自己今日之前原来还是心存妄想，从不肯深思——</p>
时家家主独女之名从十年前就名传天下，这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授意？</p>
因为废体，不能修行，所以不配做他时鼎天的女儿。</p>
他宁可去旁系认领天赋顶尖的义子、义女。</p>
当初一生下来她就被做了废体论断的时候，他们何不直接掐死她这个废物女儿呢？</p>
也省了关在后山隐林那么多年，唯恐天下人知道她的存在，再丢了他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强者的脸面？</p>
时琉轻吸气，可还是觉得胸口隐隐生着闷疼。</p>
她手指颤栗，慢慢伏下，改作双膝跪地。</p>
少女给面前男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p>
时鼎天目露欣意，“起来吧，不必——”</p>
却见少女隐隐红着眼尾，清冷起身。她垂着眸，声平而意坚：“我天赋平庸，不配由家主传道。”</p>
时鼎天一怔。</p>
“这盘棋也不是我下的，古籍里偶然所见，记录复现而已。”</p>
时琉再行跪拜之礼，“不敢污家主眼，时萝告退。”</p>
然后起身，少女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p>
——这一礼，谢他生恩。</p>
从此天高水远，她时琉与时家，再无干系。</p>
“……”</p>
难得的惊愕显现在时鼎天的脸上。他本能抬手，正要出言拦下出门的少女，神识恰扫过女孩天灵，时鼎天眼神却忽地变了。</p>
——神魂有异。</p>
此时醒着的，不是原魂。</p>
时鼎天眉峰缓聚，眼神沉晦。</p>
一两息后，他压下手臂，什么都没说，只深望着女孩消失在楼下的背影。</p>
-</p>
酆业是第二日入夜时回来的，比时琉想象中早些。</p>
方琼常年着黑扮酷，可酆业似乎喜白。于是那天入夜，时琉正趴在窗口眺望着，就见到浅红夜雾下，一道昙花似的清冷极致的白，沿着街首慢慢拂来。</p>
说是慢，盏茶工夫，那人就进了她房间。</p>
一身白衣，翠玉长笛，可惜换了张脸，远不如少年穿着好看。</p>
时琉看了两息，才从跪着的圆木凳上下来：“杀了？”</p>
“嗯。”</p>
酆业进门，指间长笛随意一拂，身后木门无风而动，自己合关上了。</p>
于是门关掀起一缕薄凉的风。</p>
风将他身上换了白衣也未能洗去的，淡淡的肃杀与血腥气，涌送到了时琉身前。</p>
少女鼻翼轻动了动，微微迟疑：“杀了一人？”</p>
一人，哪来这么大的血腥味？</p>
酆业停眸，似乎想了想，但又放弃了：“没数。”</p>
时琉：“……”</p>
这是没数，还是没数。</p>
酆业见她失语，却好像心情不错，勾唇又作冷漠恶意的一笑：“还觉着不畏我么？”</p>
时琉摇头：“你说过，你厌烦杀人。”</p>
——</p>
既厌烦杀还要杀，那所杀就都是当死。</p>
听出女孩的潜意，酆业笑色敛去，他冷淡拂垂了鸦羽似的长睫，一点阴翳拓得他眼尾沁凉。</p>
“留影石离开客栈了。”</p>
时琉反应了下：“三长老？”</p>
“嗯。我跟过去，你就留在客栈里。等事成，我再回来找你。”</p>
时琉见他又要走，忙跟上一步：“时鼎天下幽冥了。”</p>
“？”酆业停下，“谁？”</p>
“…时家家主。”</p>
酆业仍是那副冷漠侧脸：“所以？”</p>
“时鼎天是凡界公认的千年第一强者，只有两大仙门的太上长老能与他相较，”时琉提醒，“方琼是他的亲传弟子，你要小心，别被他发现。”</p>
“……”</p>
时琉提醒是出于本性，她想封邺应该又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没想到，她说完之后，那人还真停下了，站在门旁似乎思索了片刻。</p>
“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吧。”酆业对上少女惊讶又不解的眼神。</p>
少女似乎有些难启齿：“我怕帮不上什么忙。”</p>
“？”</p>
酆业寂然半晌，还是低哂了声：“是离得远了，我照顾不及。”</p>
时琉：“？”</p>
时琉：“……”</p>
自作多情，还被嘲笑了。</p>
没几息工夫，下楼的小姑娘脸就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努力低头藏住。</p>
-</p>
酆业在时家三长老身上留了追踪术，循着那一丝气机，即便远隔万里，藏到什么深山沉渊，他也能轻易翻到那人在的地方去。</p>
于是幽冥血色长空下，灯火渐起。一路出了城，酆业和时琉就踏入夜雾笼罩的城外去。</p>
时琉再好奇，也知道夜里的幽冥比白天更危险，她小心跟在酆业身后。</p>
“时家三长老，夜里也除妖吗？”时琉小声慨叹，“好生感人。”</p>
酆业未置可否。</p>
等穿过不知多少密林沼泽，两人终于到了一座新的城内。</p>
这里和他们住的那座不太相同，夜景繁华太多，路边修者凡人穿行，看着比他们来的那处的白日里还要繁盛。</p>
时琉从进了城，就一路好奇地巴望着。</p>
这边的修者似乎更多些，而且是还混了不少妖兽化形的修者——某些体貌特征都还保留着。</p>
时琉倒是不歧视物种差异，只是觉着奇怪：</p>
这里为何无论男女，穿着都很，嗯，清凉？</p>
时琉正疑惑着，身前的酆业忽然停下了。</p>
女孩一惊，张望走神里，差点把鼻尖磕到他后背上。</p>
险险停住后，时琉从酆业胳膊旁探出脑袋——</p>
酆业身前，雕栏红楼高耸入云，描金围栏砌了不知多少层。层层人影交叠，红袖招拂。</p>
而楼内笙箫鼓瑟。</p>
掩盖不住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p>
酆业冷漠望着。</p>
独他身后，刚过十六又困锁多年不通世事的少女还新奇：“封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时家长老，今晚就是来这儿斩妖除魔了吗？”</p>
“…………”</p>
庭前，老鸨与龟公打量过酆业那一身凛然贵气，此时早捧着笑脸迎下来——</p>
“两位贵人快里面请！男客请这边，女客请那边。”</p>
酆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