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死了(2 / 2)

沈琛不信。

死都不信。

沈音之如此狡诈机灵,如此残忍狠心,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都被耍得团团转。

怎么会死呢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他了解她,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离开上海,就在这儿某个不易察觉的小地方窝着,洋洋自得的看着,笑着。

“你看,你找不着我吧”

“我就在你旁边,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呀”

沈琛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

起初梦里能听到,睡去醒来的刹那才听得到。

要不了多久变成常常听到。不论站着,坐着,躺着,处处能听到,看到她嚣张的笑脸在转角人群中一闪而过。

所以每过七天佣人哭着说“小姐真的死了”时。

他温温抿着笑,摇头,“不,她活着。”

他们问他怎么知道,他轻描淡写“我看到她了。”

昨日看到,今日看到,明日还会看到。

他们露出您真的疯了的表情,他不奇怪,他不介意。

真的。

毕竟沈琛和沈音之这两个人,骨肉之下有一层东西紧密连通着,任谁都扯不断,否认不掉。

他们没有,他们不理解,很正常。

不过七天又七天,他们都找不到她,他们都死了,周笙又昏迷不醒,沈先生只得自己日以继夜的找。

找呀,找呀。

有人叹气“沈先生何必白费力气,还是算了吧。”

他不听。

有人幸灾乐祸“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善恶到头自有报应。”

他不理。

还有人意欲趁机打击,阴阳怪气道“沈琛,你是不清楚日本人什么德行么但凡是个女人都逃不过,何况你那只金丝雀儿养得那么水灵,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不然落在他们手里谁知道要玩弄多少回找回来也没用,脏成什么”

他割了他的舌头。

他继续找。

找呀,找呀。

好像一个人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漆黑的路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休息,没有喜怒哀乐。

就找。

所有人逆着他的方向冲撞,就他往前走,走,走不到尽头。

又好像无意间跌进无底洞。

到处摸索攀爬,有的时候摸到尖锐的石头,有时候摸到生铁,刀刃,针。

血肉模糊接着找,渴望能见着一束光。

一直到了来年三月。

沈琛来城郊发放粮食,触目所及是千疮百孔的上海,一片灰暗的废墟,难民成百上千挤成团。

淅淅沥沥的雨丝中,他一眼看到她。

终于。

还是被他找到了。

沈琛抬脚往那边走去,一步,两步。

半年,一百多个日夜。

他反复设想过,可能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找到她,该用怎样的态度语气面对她。

答案首先是,不能太好。

绝对不能太过温和好说话,不然说谎成性的小骗子不得教训不长记性,想必还有下次,下下次胆大包天的出逃。

想到这里,沈琛收敛不自觉浮出的笑,刻意垂下嘴角。

可是也不能太严峻。

这小孩宠得脾气太坏,心眼小,最是记仇。

远远瞧她沦落成脏兮兮、瘦巴巴的一团,披着破布烂衣。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骨头,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罢了。

倒没必要凶过头,以免她觉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脸色,一生气又闹着要走。

那么该说什么

该这样说

短短几分钟路程,沈先生脑子里转悠出不下十个版本,精细拿捏着轻重,冷静又理智。

直到走到边上。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小丫头片子忽然抬头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盘、想法分崩离析,心软得稀里哗啦,只能本能的拥住她。

“你看,我说过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

“外面好玩么玩成这副样子,该够了吧”

“阿音,回家吧。”

他的声音轻柔沙沙,她不说话,不动,贴在他脸边的肌肤冰冷如水。

身边赶来的人察觉不对劲,小声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又闹什么高兴,不理我”

沈琛叹了一口气,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语气近乎宠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没凶你,只是说了两句,做什么闹脾气”

“沈先生。”旁人硬着头皮说“她没气儿了,您还是”

死。

这个字划过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浑身经脉里的血液逆流涌上,冲得他头重脚轻,眼前黑了一瞬,世界发出轰然巨响,但又没有东西在崩塌。

错觉。

他看了看四周,觉得错觉,转过头阴郁地笑了笑,说“你被骗了,她只是在憋气,同我闹脾气而已。”

“过会儿就好了。”

他喃喃“过会儿就好。”

然后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时间滴答滴答,仿佛火车隆隆在耳边开来开去。

怀里的小孩始终没有呼气,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医院看看吧”

那人换了个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这位小姐说不定饿晕过去了,难民里头常有这个事,去医院看看怎么样”

沈琛想了想,点头,说好。

他抱着她上医院,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一路对她说话。

“阿音。”

喊她,手拨开凌乱枯黄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连名带姓地念“沈音之”

没有反应。

“再不说话就要上医院了。”

沈琛低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吓唬小孩似的低语“你不是最怕上医院么打针疼,吃药苦,做手术还留疤”

没有反应。

再说“周笙在医院里,好几个月没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给反应,不搭理。

瞧瞧,脾气坏极了,除了他哪有人担得住

沈琛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偷窥之下,仔细拢住衣服,遮盖住她的脸,面上仍然带笑。

温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医生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护士说沈音之死了,他是这样笑的。

所有人都说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劝他入土为安,他还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梦。

沈琛不接受事实。

万万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费尽力气才找到她,明明她抬头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杀过人,确实。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认,他全部都承认,从未试图否认过任何罪恶,从未妄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坏,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的,是不是

掰开了揉碎了,他做过好事的呀。

他不分高低贵贱帮过全上海无数人,他杀的不少是作恶多端的坏人。

没有碰过鸦片,没有叛国卖国,他上次去北平还是为了救人,是不是

沈琛自认为走在狭窄的独木桥上,已经尽力去选牺牲最小、杀戮最对的那条血腥之道。过去他的兄弟妹妹死了,他的奶娘佣人死了,爹娘死了,全死了,他这双手杀过多少人,就埋过多少人。

如今他的心腹昏迷不醒,他的权势摇摇欲坠。

他周旋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有时必不可免的要做戏,做坏人。甚至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坏人,更像日本人的同谋伙伴,他的名声没了,他时而被人夸赞,时而遭人唾弃。在这些人口里如神佛救世,在那些人眼里肮脏龌龊。或许数十百年后,历史上记载的沈琛只是个虚伪胆小、与日本人狼狈为奸的人。

他不在乎。

都无所谓。

他又没有求过名利富贵,又没有想过扬名立万。

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活,活下去,后来才想留住一个沈音之。

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呢

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要受到这个程度报应呢

难道是真的天生命不好

难道他不配活着,本应该在五岁那年死掉,让更为优秀、受人喜爱的兄长陆致活下来么

沈琛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供他发火,质问,遑论倾诉。

所有情绪堵在身体里,发馊,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味。

绝望犹如一堵墙,曾经短暂地挪开,慢慢的沉沉的又压回来。

他关着门,不开灯,不准任何人进来。

三天。

病房里三个人。

活着的,死了的,昏迷的。

有人信誓旦旦的声称听到哭声,有人听到低如咒语的喃喃。

听到悲伤,痛苦,不舍,绝望。

不过没人听到,静静的沉默的崩溃,以及死亡。

那是没有丝毫声响的,世界破碎犹如玻璃渣,划过眉梢眼角,割裂皮肤,戳进五脏六腑里。

有人担心他杀人,有人担心他自杀,还有人担心他发疯。

但沈琛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着。

安安稳稳地坐着,脊背笔直,姿态漂亮。

眼看着沈音之身体冰凉,指节僵硬,皮肤泛白发青,最后涌上漆黑。

眼皮缓慢地起,缓慢地落。

三天之后走出病房,他决定复活沈音之,不惜代价。

并且决定,从今往后都要死死锁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准她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

至死方休。,,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