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星切中的这个节点, 江时已经从军校毕业两年多了。
他是同期生中最优秀的学员,成绩履历都非常漂亮, 是很被教员老师们看好的重点苗子。
但另一方面,他的性格实在是过于桀骜锋利。
无论放到哪个环境, 都能噌噌噌迅速冒头, 要么成为一个群体的领导者, 要么就成为整个群体的讨伐者。
这种性格适合当民族的吹哨人,适合慷慨激昂地做个言辞犀利的文人。
却唯独不适合做谨慎的革命工作。
这一点,从师长特意给他赐字“平常”就能看出来。
所以江时从军校毕业后, 上头又把他送去法国学习了一年。
弱国无外交, 在这个年代, 中国人在国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歧视简直不要太严重。
为了磨砺江时, 上头特意没有给他任何特殊保护。
江时刺头般的性格, 总算是在这样的经历下稍微被削平了一些。
而回国后, 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 就是和余琨瑜假装结合成夫妻北上, 入职铁路局, 获取敌军情报。
半个月前,任务完成, 江时被领导从铁路局撤职“枪决”,南下逃回金陵。
为了一点一点慢慢消除他的身份痕迹,上头安排他进入革命军队第九军,成为少校慕彭勃身边的一个亲卫。
但安排归安排,保密也是一样要保密的。
江时当时弄到手的情报实在是关系重大, 连带着他身边的余琨瑜都被迫退学,销声匿迹半年之久。
所以像慕彭勃这样和任务毫无关联的一个少校,怎么可能会被告知这位突然安排下来的亲卫秘密身份呢。
这也大概就是为什么,慕彭勃后来敢全凭自己喜恶就私底下玩弄手段弄死江时。
事实上,江时牺牲后,上头开始追究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时,并不是没有怪罪于过慕彭勃。
也正是因为上头领导的追责,慕彭勃才被剥除了在第九军的职位,整整二十年都停留在少校军军衔无法升任。
还是在他有个中央大员父亲当靠山的情况下。
所以说,顾长英对江时的怨恨,也有一部分是来源于此。
对于她来说,江时一方面抛弃原配,一方面又害的她第二任丈夫事业受阻。
真是个死缠着不放的害人精无疑了。
也难怪。
几十年过去,仍然要拉江时出来鞭尸。
男人“啪”地合上书,冷哼一声,双腿懒洋洋搭在案几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前几位是坏的要命,这两位是蠢的要命,不弄死真是难解老子心头之恨。”
感应星搞不太明白为什么突然二殿下的仇恨就升级到了要弄死的地步。
从客观角度来看,虽然顾长英和慕彭勃确实是造成江时死亡的起因,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对余琨瑜和江时的遗腹子做过什么太可恨的坏事。
它在半空中晃了晃“他们为什么蠢呀而且蠢难道比坏还可恨吗”
江时微微阖眼,听着楼下传来的咿咿呀呀戏曲声,语气平淡“当发生群体性的矛盾冲突时,将对群体的仇恨投射到个人身上,是解决矛盾最好的办法。但将个人的仇恨扩大到群体层面,就是这世上最恶毒最愚蠢的行为。”
“仅仅只是因为一场个人恩怨,慕彭勃就将革命任务当做枪头铲除异己,这种行为放在哪儿都是要成为全民公敌的。”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原著里江时没完成他给的任务会怎么样江时死了,暗线也暴露了,民族矛盾激化了,组织安排在他这里开了漏洞和口子,带来的后果怕是连他的那个父亲也承担不起。”
“在我看来,他直接一刀把人捅死,还痛快干净点。”
在二殿下看来,上头领导追责于慕彭勃,下了这么重的惩罚令,而他的父亲甚至一声都不敢吭,并不是因为慕彭勃弄死了江时这么简单。
说实话,如果慕彭勃直接一枪崩了江时,在他父亲的运作下,顶多也就是几句斥责了事。
之所以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反噬后果,纯粹是因为慕彭勃在拿革命任务作筏。
这种对培养他的家国极不负责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敌人的枪火炮弹还可恨。
但慕彭勃和顾长英都不理解。
乃至几十年过去,白发苍苍耄耋之年,还对江时心怀怨怼。
他们完全不知道,当年要不是江时拼死完成了任务,那么现在他们俩,已经连尸体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啧。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态度,还能长命百岁,真是老天不长眼啊老天不长眼
对于长官的愤怒和不屑,感应星不敢说话。
虽然以它浆糊般的思维发展水平,它还搞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
但好在它还知道最简单的一条道理
不管怎样,搞死慕彭勃和顾长英就完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好是江时刚和余琨瑜南下回到金陵的时候。
他已经被安排进第九军了。
大概再过半月,上头就会下命令,把他调到慕彭勃手底下当亲卫。
之所以会下这样的命令,就是他们怕江时又在军队里搞出什么事情来。
好歹慕彭勃家底深厚,轻易不会上战场,手里也没什么实权,在这样的“关系户”身边当兵,非常安全。
但这一回,江时决定要另寻明主。
哪怕找一个脑袋空空只知道吃的胖子军官架空他,也比跟在这种误把愚蠢当智慧的“嗜血冷酷”的偶像剧男主角身边安全。
“所以您现在看中了哪个胖子军官”
“这个还不急。”
男人放下两条大长腿,站起身整了整军装衣扣,“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把小爷的婚姻大事解决了再说。”
“您现在就要和顾长英离婚”
等下。
感应星忽然想到,现在的江时还没有和余琨瑜结婚。
那么趁着这个时间空档先跟顾长英把婚离了,再娶余琨瑜,顾长英之后就不能再说江时是因为小三才抛弃她这个原配了吧
它在半空中跳了跳,一下变得很兴奋,觉得二殿下真是聪明绝顶啊聪明绝顶。
却不料男人慢条斯理“不。就算要离婚,也得等我跟余琨瑜结完婚之后。”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弯弯唇,语气慵懒“我就是喜欢让她看着老子打着恋爱自由的旗号抛弃原配,她却没有任何办法的样子。”
“让她看着我做尽她眼里的渣男行径,让她四处去申诉去征讨,却得不到一点支持,周围的人哪怕过了一百年,心疼怜悯的依然是我。”
“我就是要,恶心死她。”
男人拂开竹帘,迈着长腿往茶馆外走,步伐从容不迫语调不紧不慢“你知道毁灭一个自诩正义无敌的公知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让全世界包括她奉为圭臬的偶像都站出来对她说傻逼玩意儿别丢人现眼了,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吧。”
让顾长英回去多读点书的目的目前肯定还完成不了。
所以江时先去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鸡鸭鱼肉和果品生疏,然后拎着一捆书去了条清净狭窄的小巷子。
因为东西太多,他还额外花钱叫了辆人力车。
拉人力车的老伯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时不时拿毛巾擦擦汗,一边笑着问“这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儿要庆祝不成”
其实一开始老伯也是怕的。
江时身上还穿着军装,虽然军衔不高,但是人长得高啊。
一双丹凤眼微微上翘,眼睛里看不见半点柔和,再加上眉弓突出,鼻骨挺拔,整个面相十分不友好,相反还显得有些凶狠。
最开始的时候,老伯几乎是颤抖着双腿在拼死恰饭。
直到江时往他的兜口里丢了一块银元。
老伯才渐渐从恐惧中抽离出来几分理智,觉得这位客人怕不是疯了。
给小费也不是这么给的啊。
就他坐车的这么点距离,几个铜板顶天了,直接砸一块银元过来,好比拿一锭黄金去买一斤猪肉,都是败家玩意儿才能做出来的昏头蠢事。
然而天大的便宜也是自己赚。
老伯心里这样吐槽,嘴上却恨不得把他的善心和大方吹上了天。
不过通过无脑彩虹屁聊起来后,他倒也不觉得这位面相冷冽的客人可怕了。
见他带了这般多的新鲜食材,就问是不是家里要办什么喜宴。
男人微微扬了唇“不是喜宴,只是想与心仪的姑娘献个殷勤。”
“这倒稀罕了,老头见人家年轻小伙子献殷勤,都是送些花啊粉啊还有那什么香水,据说姑娘家的都爱这些。”
“我那姑娘与旁人不同,她就喜欢鸡鸭鱼肉。”
这年头还有不喜欢香水的姑娘
老伯忍不住空出手来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那定是个好姑娘没跑了。”
江时笑起来。
原本还显得有些冷硬的面容轮廓一下柔和起来,眉目凶恶顿时变成了器宇轩昂,活脱脱一个挺拔美少年。
恰好车拉到了巷子口。
巷子通道狭窄,还有不少夫人端着木盆蹲在门口摘菜,洗尿布,筛谷米,人力车并不好进。
老伯停下来,拿手摩挲了一下衣角“军爷,春考巷就是这一条了,门前都有牌号的,您寻人一问便知。”
江时点点头,从车上跳下来。
只是临走前,不知想到什么,又折回身,从篮子里捡了一把芹菜和一块猪肉递给他“年节快到了,祝您来年大福,平平安安。”
对方先是一阵错愕。
而后千恩万谢红着眼眶地接过了。
也不知为何,这一小把芹菜和一小块猪肉,竟比那一整块银元来的还让人欢喜些。
或许在底层人民的心里,这年头实在太难熬了。
报纸茶楼里一天一个风向,文人们都跟发了疯似四处疯咬,枪声砰砰不停,防空警报几天就来一趟。
能把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就已经是极难得极难得的事儿。
战争的胜利他们无从享受,战争的失败却必须由他们来熬。
所谓的民族大义,舍生忘死,针砭时弊,指点江山,通通与他们无关。
又有什么,能比“收到了一位善心军爷的年礼”这样的见闻,更让他们热泪盈眶呢。
车夫拉着空车离开后,江时自己根据记忆和门牌号慢悠悠地走着找目的地。
他这样的相貌气场,在这条充满俗世嘈杂烟火气的小巷子里十分出挑。
尤其是他还穿着一身军装。
神情虽然懒散,姿态却十分挺拔,长腿笔直,迈过一群洗尿布的妇女们时,简直就像是坦克开过泥洼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总说他太出挑,有时候完全就是个刺头。
明明可以换身普通的布衣长衫,戴上灰头帽躬身低低调调地穿行而过。
他偏不。
他就要堂而皇之趾高气扬地走到余家的门前,因为空不出手只能拿膝盖随意撞了撞门。
仿佛自己本身就是这户人家的儿子,在外头捡了钱所以满载而归。
这种行为,在几十年后的娱乐圈粉丝群体内有一种标准解释说法
正主亲自现身捆绑,拉余小姐共沉沦。
而在这种时候,在这条巷子里家喻户晓的超人气流量余姑娘,第一反应就应该得是拆c反黑。
然而超人气流量一瞬间被他这种骚操作给弄懵了。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三个呼吸后,余琨瑜才终于回过神,伸手直接拉着江时的手臂进了院子。
然后“啪”的一声,把所有细碎的八卦和探寻的目光都关在院门外。
事实上,余琨瑜最开始还以为是又有什么新的任务下达了。
毕竟青天白日的,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正常情况下做出这么不正常的事儿。
直到男人挑着眉毛认真地问她“伯父伯母在不在”
“怎么了,又关我爹娘什么事儿”
“我打算跟他们提亲。”
“”
身为被拉踩的c另一方,余琨瑜这一次不想替这个男人洗白了。
因为她现在发自内心地觉得,江时怕不是昏了头失了智,被革命道路上的艰难险阻敲晕了脑壳。
她抱着手臂冷嘲热讽“你是突然疯了吗”
不是的并不是的。
余琨瑜完全错估了围观群众对这件事的看法。
最起码她的亲娘陶瑞绣,就对江时的到来报以极其热忱的,十分朴实的,眉开眼笑的欢迎。
几乎是在瞅见江时的那一瞬间,她就丢下了手里缝补到一半的衣裳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嘴里叨叨絮絮“你说说你,人来就罢了,回回都还非得提这么些东西过来。你和琨瑜这么好的交情,难得来家里一趟,伯母还能缺你一顿饭的口粮不成。”
江时弯弯唇,眉目晴朗眼神磊落,语气里没有半点暧昧和忸怩“只是想着年节快到了,又正好路过菜场,便顺手买了些。我这些年孤身在外求学,琨瑜帮了我许多,其中的恩情,又岂是几道菜可以回报的,要是再白吃白喝白赖着,我自己都要脸红了。”
“你啊。”
余母叹息着摇了摇头,“如今这世道,谁又真的容易呢,你这么个娃娃孤苦伶仃地在金陵打拼,谁瞧了不心疼,以后啊,你就把伯母这里当家”
余琨瑜在旁边越听越觉得不对了。
她连忙打断她娘,拉着江时的衣袖“那个妈,江时过来找我是有正事儿要说的,他日程忙,你就别再念念叨叨耽误他功夫了,江时,我们出去谈。”
说罢,她还使劲儿拽了拽江时,想要把他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