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元在遇仙降上的这一段情绪释放。
非常中国。
你看李白,其实郁郁不得志,但诗词里头全是仙啊,三千尺啊,摘星辰啊。
你看杜甫,拮据无比,依旧铁笔如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生活穷困,依然豪迈大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再看谭嗣同,饮恨之前,我自横刀向天,去留肝胆两昆仑。
万般情绪,都可以在大开大合之间,无比精准地表达出来。
诗人文人的傲骨,让他们哪怕是负面情绪,也必须得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来释放。
李元就是,他没有对着山崖大吼大叫,说你们怎么这么有眼无珠,鼠目寸光,汲汲营营,你们都是垃圾,你们都该死,你们跟猪马牛羊那些家畜没有区别,全是坐吃等死。
他和天地对诗,也和天地对峙,我也伟大,我也渺小,我抱成一团在山风里,寂寞成一块石头时,难道该悲伤的只有我自己么
“这一小段有另一种中国电影的样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贾导,突然跟身边的徐铮说了一句。
徐铮点点头“跟印象里的中国电影,非常不同”
“至少戛纳这边会这么觉得,挺冒险的。这种表演方式,很容易就过头,有点像是我们的那些魔幻仙侠电影电视剧,如果你没法把表面上的东西拨开,把里头的内涵拿出来,就成了闹剧了。”
“你觉得他做的怎么样”
“不能说很完美。”贾导摇摇头“但是是个很有价值的表演,值得再往里头发掘。”
他顿了顿,想了一下“我觉得尤其是现代人群,普通人,一般人,你,我,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啧,不知道怎么描述了,就说风骨吧,一般人,为了糊口而汲汲营营的一般人,他们身上肯定也有这些东西的,这是文化背景必然赋予我们的,所以这个风骨在他们身上哪里呢该怎么呈现肯定不是简单的,什么见义勇为,拾金不昧,或者匹夫之勇,太难。”
徐铮品了品“我觉得文导,或者季铭,未必就有这个意识。可能就是这个题材,然后带出来了这种表演方式,你可能不太知道,季铭这个演员,是很神奇的,抠剧本抠剧情背景的能力,非常强,每次都能特别密切地融进去。这回我觉得可能就是他从剧情里,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来现在这一套表演方式。至于什么中国化,甚至你说的那些,也许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但事实上,他给国际社会贡献了一种新的中国电影的面貌,至少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而且这个方向,确实很有挖掘的余地。”
“你等下可以跟他聊聊。”
徐铮觉得贾导口气有点随意了,动不动就中国电影的新样子,贡献了另一种面貌,这帽子太大了。
季铭不一定戴的住,也不一定想要戴。
表演不管是什么国的,什么化的,其实只有好的坏的两种而已因为它是中国化,所以它就没好没坏,只有意义了么
徐铮摇摇头。
电影在继续。
李元知道了风铃是王小花父母的定情信物,他试图用这种诗性的爱情来感召王小花,但适得其反。整个侗寨对他的挤压也越来越强文晏的最终版本里头,完全抛弃了一个群像戏的塑造方向,侗寨村民、校长、其他学生,都成李元眼里,撕下面具的“城市人”。他们视孩子的主课成绩为最高,他们指责“不务正业”的人群,他们拥有合乎世俗标准的三观。
让李元重新感受到在城市的逼迫。
支教老师王燕的出现,是契机。
她以对两种观念都十分熟悉的娴熟姿态,游走处置,缓和了矛盾,也给了李元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教室里,王燕和李元之间的交谈。
她像一个矿工一样,把李元和王小花内心的东西,都给挖了出来,然后放在一块给李元看,看,你跟她的一样李元震惊,震惊于发现自己就是他所愤恨的那种人,拿自己的标准去框住旁人,还以为是带着别人解脱,其实不过是争夺猎物,夺来了,于是自我满足了,这种变质的物欲,和他讨厌的那些普通人,如出一辙。
丑陋。
这一段对手戏,是整部戏里头冲突最大的,齐西的表现非常好,松紧适度,快打的时候只见残影,慢打的时候,韵味十足。季铭则更为有挑战,他站在光影里面,所有内心的,表面的冲突,都跟自然光影相互辉映。
在意识到自己丑陋的时候,他躲进阴暗里,内心冲突的时候,光暗线在他脸上游走。
配以表情的控制,肢体的控制。
简直像是一头困兽,时而从人形皮囊里爬出来,时而又被镇压进去。
戏剧感极致强烈。
这一次的鼓掌,是由前排的专业人士带动的,被震撼的其他观众,随之应和,于是蔚然大观。
至此,李元的心态变化,从进入到一个想象中的桃花源,到开始意识到假象背后的现实,再深一步,从这现实里看到自己内心的现实,他已经处于一个崩溃的,自我否定的边缘。
齐西建议他和小花一起去遇仙降上聊一聊,那里对两人都有特殊的意义。
二上遇仙降,与其是说李元跟小花的交流,不如说是李元跟自己的交流小花就是以前的他,一个为自己假造了桃花源的人,以为只要进入其中,就可以获得抚慰和圆满。
李元试图从小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和解的方法。
他寻找到了个合唱比赛的机会,如果能够得到省级奖项,就可以加分进入县里的中心学校就读。
合唱环节颇有致敬放牛班的春天的意味。
李元苦心孤诣地让王小花真正愿意表达出对唱侗歌的热情而不仅仅是为了一开始的加分。在乘着老旧但干净的小巴、穿过山林荒坡的绿皮火车去往县里、省里参加一次次比赛的过程中,小花儿渐渐感受到和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努力的幸福。
得了第二名的合唱队载誉而归。
庆祝的时候,小花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风铃来,说是铁的,不是银的,买不起银的,想要跟老师一起挂到遇仙降上去。第三次上遇仙降,李元看着王小花跟阿爸阿娘说自己唱歌拿奖了,开朗活泼满足他自己看着两个挂的高低不同的风铃,伸手过去弹了一下。
叮
小花儿回头过来,露出粲然笑容。
结尾是李元办了个诗社,带着学生们在山坡上背诗,小花儿和几个女孩子,还有混在其中的二球,在另一边唱着侗歌,阳光洒落,白花青草,远山近水
最后也没有明示,李元是否从小花的改变中得到了自我和解的秘钥。
是抛除幻想,拥抱现实
是解放内心,宽容自己
是爱在心间,为人为己
这就要交给看电影的人了。
放映结束后的掌声,还是相当热烈的。
很多外国影人和季铭拥抱,赞扬他奉献了让人惊叹的演出,当然也有相对直率一点的,说电影略显平淡,创意不足,而且有些虎头蛇尾,希望未来能看到更好的属于季铭的作品。
一概照单全收。
如文晏在企鹅影视大会之后,跟季铭见面的时候,就是传魔幻绯闻那一次,她说了剪片的思路和考量,再加上最后的减法。其实她跟季铭都已经有准备,这不会是一部水桶式的电影,面面俱到,他们放弃了很多,比如原先李元跟小花的冲突会更剧烈,和解的过程也会有更多现实性的刻画,但后面都被斩掉了。
保留下来的,是纯净的人物心理变迁,是饱满的情绪填充画面,是恬静自持的推进底色。
不失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这是季铭自己的评价。
播完之后,固然有采访,但其实整体的发酵,还在第二天因为这一天的主角另有其人,克里斯托弗诺兰驾临戛纳,为重制的702001太空漫步站台,以及开办自己的大师班。当然,随后太阳之女,女性影人的集体亮相,也颇为吸睛。
第二天,场刊给出了评分28分。
这不是个特别出彩的分数,但是同一天首映的,被女性电影人活动盛大支持的太阳之女,只有1分。
对比如此强烈。
好莱坞报道者非常直白地说“早晨首映的遇仙降,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她是我们在电影节上喜欢并希望看到的电影作品。而同为女性导演,且为女性题材,所以得到凯特布兰切特领衔支持的太阳之女,俗套、无味、生硬,完全浪费了观众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说,颇为讽刺。女性导演们,或许不应该迷恋题材的正确性。”
银幕的评价要积极的多“遇仙降重复使用了一个被传说赋予特殊色彩的地点意象,主演每一次的关键改变都在这里发生,所谓遇见神灵的地方,导演显然意有所指,神灵,就是我们坦诚而不加掩饰的内心复杂、多变和善意隐藏自己的现代人,往往无法认清自己真实的想法,或许真的有一个神灵在,我们将会可以更坦率面对自己,并发现我们真实存在的问题。
导演试图讨论的,也正是这样一个的课题,一个迷恋小众文艺体裁的主角,一个深山村寨里的少数民族少女,一个学心理学的全职主妇,却坚持每年支教。它饱含我们所不熟悉的一些中国哲学,以及对放牛班的春天致敬的合唱队情节。等等这一切,被导演用同一个问题内核联系在一起,共同绘制出一个富于印象派意味的故事图景。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年轻的男主角在合乎年龄和超越年龄的不同表演层次上,都贡献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
电影,值得一看。”
这两份场刊除了电影的分数和评价之外,还包括昨天的单日最佳红毯尽管这些红毯位置是可以买卖的,但要么是生意不好,要么是季铭的红毯本身颇有人气他昨天的湖蓝造型再度进入3之列。
编剧评价他“这位中国男明星展现了令人生畏的红毯表现力,昨天比红地毯更闪耀的,是他灿烂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一如他在电影中的表演。假如你看过他开幕式红毯的表现,你将无法不好奇,他到底还有多少不同的面孔可以发掘,是否都如开幕式和昨天一样迷人或许,他应该多走几次红毯。”
季铭笑着摇头,算是完成任务了。
“昨天观众采访出来了”
“6台的视频采访,采了五个观众,四个是国外的,一个是国内的。”林冉把ad递过来。
季铭也没问林冉,就点开自己看。
第一个是个外国老太太。
“我想要格外地强调一下,尽管我从来没有读过中国古代的诗歌作品,但当我注意到字幕的时候,我惊叹于它的美丽。这真的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打算回去找一找关于它的作品,好好读一读”
好眼光,这些翻译,来头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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