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杯子,却一点要喝的意思都没有,只想拖延一下吐露心声的时间。
“我不是什么讲故事的高手,小半辈子也是过得普通又无聊。你将就着听吧,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还没开始讲他就在害羞,林白鹭像是在笑。她的眼睛会说话:快点讲吧,我听着呢,再说,我是不会嘲笑你的。
他突然觉得嘴巴很干,但还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不打算按照传统,用时间顺序来讲我的事,那样太长。”
林白鹭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让他一时有些结巴。
“呃……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从记事起,父亲就和别的女人跑了。外公,外婆,母亲,还有我,四个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
张一凡的视线投向远方,在回忆中迷失。
那是母亲单位分的房子。
它只有三层楼,中央留出巨大的空间作交通空间。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尺度非凡的双跑楼梯。,但却毫无美感可言。那楼梯,是由灰扑扑的水磨石浇成,梯段休息平台的中央,是老式的丢垃圾的入口,由垂直井道贯通。即使有一块锈蚀又沾满污渍的铁板,试图挡住那垃圾通道,但在稍微热一点的天气,还是能闻到难闻刺鼻的垃圾味,让过路人,不得不捏着鼻子快速通过。
更糟糕的是,如果你足够“幸运”,还能在垃圾附近瞧见老鼠。它们鬼鬼祟祟的移动,或是突然逃进井道,让毫无防备爬楼梯的路人吓一跳。
这些老鼠,不光只出现在此地,整栋楼最高层的天花板之上,也能听见耗子的动静。这些生活在幽暗里的生物,终日在楼板上欢脱的跑来跑去。
恰巧,张一凡他们家,就在顶层,与老鼠只有一层木板相隔。
实际上,住在这栋又小又破的房子里,是由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经济条件反而不在其中。母亲在医院上班,护士经常需要值夜班,住所当然是离着医院越近越好。
房子虽然破旧,但一家人却过得温馨惬意。
张一凡,拥有一位宠他的外婆。外公则和一般的老头不大一样,他不爱下象棋,也不喜欢在公园里遛弯,而是终日泡在麻将室里,夜不归宿是常态。老头昼伏夜出,每天吃完饭,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就会唱着红歌走出家门,快活似神仙。待鸡鸣之时,才会悄悄的用钥匙开门,以免被外婆一顿臭骂。
但外婆胆小怕事,经常会在门上挂上一把大锁。
外公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只好在门外锤门大叫,然后就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老头也不管那些,回房里倒头就酣睡。
外公和外婆截然相反。母亲上班,老太太就提前退休,也不贪图那多一点的退休工资,悉心照料外孙。老两口,一个任劳任怨,一个则是完全不顾家。因此,平日里外婆吼外公几句,外公也不敢还嘴。
不过在那时,这些事情都只是埋下隐患,一家人就这样吵吵闹闹,日子过得也还算红火。
外婆视张一凡为掌中宝,他也曾经以为,这样的温馨会常在。
一切是从何时改变的呢?
张一凡不知道,就好像衰老,就是在不经意间累积的。他曾无数次思索,他与家人的关系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破裂,甚至最后如仇人相见。外婆成为了他眼中的恶人,而世上可能本没有恶人,只是无数的成因造就。
这个女人,她在某些时刻,仿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幽深冰冷的回忆,让他任何时刻想起,都会觉得格外诡异。
事情发生在他五岁时。
同往常一样,妈妈在医院上班。这天,外公在外面彻夜未归,白天也不见他的踪影,估计是在麻将室将就着睡了一夜。玩具从箱子里倒出来,摆在地上围了一圈,坐在其中的张一凡,注意力全在玩具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发生的事。
他听到女人的鼻息声,屋子里只有两人,毫无疑问,那动静来自于外婆。他听到老人在自言自语,还能听到连贯的咔嚓声。
回头,他像往常一样甜甜的喊着外婆。外婆却没有答应他,只是蹲在地上,肩膀不住的移动,似乎在忙着手里的什么事情。
“外婆?”张一凡继续喊,他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本能的警惕起来,开始慢慢接近着老人。
即使,他当时身高不及桌子,但外婆蹲在地上,越过肩头,他能够看到发生了什么。
剪刀在手的操控下游走,正是咔嚓声的来源。地上散落的,全是妈妈的相片,全给剪碎了。她一边像碎纸机工作着,一边愤愤的咒骂,脸上的表情已然失控,接近疯狂。
“外婆,你在干嘛?”他声音颤抖。
外婆像是也吓一跳,只是木然的看着他。几秒后,凶残的神色又回到脸上。
“这是谁?”他也蹲下,小手拿起地上剪出的人形碎片。
虽未懂人情事故,五岁的他,也足以猜到被从照片上剪下的是谁。
“这是爸爸吗?”
外婆的脸颊在抽动,眼皮不详的跳动着。老人背对着光。这屋子,本来就采光不足,那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宛若疾病发作的精神病患,愤怒不加掩饰的膨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