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晏秋白的话,时思勇不由顿眸，认真去打量躲在青年公子身后，方才那个他匆匆扫过并未细看的女孩。</p>
“时——琉？”时思勇震惊望着女孩。</p>
时琉犹豫了下,从晏秋白身后走出来,恭恭敬敬又有点生涩笨拙地给时思勇行了个晚辈礼：“时琉见过二叔。”</p>
惊诧过后,时思勇回过神,他连忙先给弟子示意，然后就将两人从客人川流的院门外领进门内。等绕到旁边内廊廊柱后,他转过身,肃然低了声：“时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怎么——”</p>
时思勇复杂地看了眼晏秋白，“又怎么会和秋白在一块？”</p>
时思勇故作威严，身为天境修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压下来。</p>
时琉脸色微白,她本就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不知所措，此时被长辈凶训,更自觉做错事了似的。</p>
那无形的天境修者的威压,顷刻就从时琉身周悉数褪去,分毫不剩。</p>
时思勇脸色一变，强挤出笑：“秋白，这件事事关时家内务，你有所不知,还是——”</p>
“时师叔方才还说，当我是自家子侄,怎么？”晏秋白言笑温润，“现在，您便又当我是外人了？”</p>
毕竟是长辈，晏秋白也并未再为难对方：“今日是时璃师妹生辰宴，因缘际会，也是我与时琉小师妹该有这一见——既然我已应了她，那这件事我便不能不管的。还请时师叔代为通禀，容我随时琉小师妹一道，拜见时家主。”</p>
时思勇与晏秋白打交道并不多，但这位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天下皆知。</p>
以他脾性，温和却不容折，想也知道此时不能简单了了。</p>
就算不允他管，且不说玄门身为凡界第一仙门，面前青年背后矗着何等绵延万年的参天大树，即便是只看个人，单方才他轻松一挥合扇就卸掉自己五分威压的手段，时思勇也料定自己没办法强硬压过去。</p>
思索后，时思勇只得退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我立刻便禀明家主。”</p>
时思勇说完，召来不远处侍立的弟子：“你，先带这两位去凛风阁稍作休息。”</p>
这隐世青山里，虽然只有时家主家一脉，但家宅院落依旧是纵横深广。</p>
凛风阁位于时家最西，步行过去也是不少工夫。</p>
好在此番作宴，客人都在东边的紫江阁主阁与副阁内，与他们方向相反，不至于更拥挤或招人耳目。</p>
一路安静。</p>
时琉跟在晏秋白身后，左顾右盼，好奇得像只入了松林的小松鼠。</p>
直等到时家那名弟子将两人带到凛风阁内，在精雕细琢的镂空木椅上落了座，室内空寂，时琉这才敢开口了。</p>
“这位，晏秋白师兄，”时琉小心望他，“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p>
晏秋白眼神温和安抚：“师门让我入世修行，为的便是自寻‘麻烦’。且时家主于我是半师，事关时家清名正途，我更不能不管。”</p>
“？”</p>
时琉歪了歪脑袋。</p>
这个师兄果然说话弯弯绕绕的，好奇怪。</p>
时琉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干脆不接了。她转过头，望向西窗外的落日。地平线上深酵的红与晦沉的暗分割，青山交错，模糊了分界的轮廓。</p>
隐林院外的人间，果然好美好美的景色。</p>
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她日夜的祷告吧？</p>
助她修行，还……</p>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p>
兀地。</p>
一个冰冷，嘲弄，却又轻哑好听的少年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又好像近在她耳鬓处响起。</p>
时琉怔住。</p>
错觉一般——西窗外的远山，近处的黄昏下的枝桠落雀，乃至眼前高堂广桌，都在她眼前轮廓参差地模糊了下。</p>
如水中幻梦，陌生隔绝。</p>
“小师妹？”</p>
“…！”</p>
清润的公子音将时琉神思拉回，她茫然抬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用手撑着额，好像头疼似的揉着。</p>
晏秋白问：“你身体不舒服？”</p>
“不，我没有，”时琉想都没想，说完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赧然低回声，“可能是从来没有走这么多路，见这么多人，有点头晕了。”</p>
晏秋白略微点头：“若有不适，及时与我说。”</p>
“嗯，谢谢这位…嗯，晏秋白师兄。”</p>
晏秋白有些无奈又好笑。</p>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郑重其事又奇怪地称呼他。</p>
不过……</p>
晏秋白想起什么，眼神微起波澜：“小师妹。”</p>
“嗯？”正张望着凛风阁空荡入口的时琉回头。</p>
晏秋白：“你记忆里，可曾与我见过？”</p>
“…啊？”</p>
时琉茫然了下，下意识答：“没有吧。”</p>
晏秋白无奈：“你认真想想呢。”</p>
时琉就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且认真作答：“晏秋白师兄，我见过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我如果见过你，是不会没有印象的。”</p>
“？”</p>
晏秋白着实一怔，手里轻叩的折扇都停了。</p>
等回神，他不由失笑垂眸。</p>
——</p>
身为玄门天骄，又是天下皆知的第一公子，他听过太多赞誉甚至溢美之词，中天之资举世无双已然也不算什么。</p>
可如此直白，又只夸他好看的……</p>
大概只此一个了。</p>
但等青年公子笑罢，温润尚在，眸里却掠起清澜。</p>
“既然你也不记得，那看来，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忘记彼此了。”</p>
时琉听得茫然：“谁？为什么？”</p>
“是啊。”</p>
晏秋白起眸，望向凛风阁外，远远正对着的最北的一座小阁楼。</p>
青年公子轻眯起眼：“为什么呢。”</p>
飞鸟从堂前掠过，停在了那座小阁楼上。</p>
檐下。</p>
时家议事堂的临时族会里，几位长老和族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叔们正吵得不可开交。</p>
“我当初就说，既然一胎双胞，那就不能轻易决断，不到最后，谁知道哪个才是紫辰呢？”</p>
“可她到七岁仍是半点不能修炼的废体，反观时璃，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进境如飞！这高下立见啊！即便她现在能修炼了又如何，一个十二岁才勉强入门的修者，连普通都算不上，我还是不认为她有半点可能！”</p>
“我同意四太叔所言。”</p>
“没错，当初将时璃胞姐收关后山的决议可是族会压倒势投票通过的，也无人坚决反对，这会，有些人就别马后炮了吧？”</p>
“就是，当年不急，现在急了又有何用？”</p>
“哎你个老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讥讽我是吧？”</p>
“……”</p>
眼见着争吵难休，主位上，时鼎天轻咳了声。</p>
咳声极轻，落入众人各自耳中，却犹如天边响了声惊雷。</p>
堂内蓦然一静。</p>
长老们与太叔们纷纷止声，扭头看向主位上的时鼎天。</p>
若是魇魔谷外的酆业能见到，大概会发现，此时的时鼎天看着比幽冥那个要年轻许多，鬓发不见丝毫灰色，若非高居主位庄重威严，眼神幽深，说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大约也是有人信的。</p>
长老们面面相觑。</p>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试探开口：“家主，您如何想？”</p>
时鼎天没有立刻开口。</p>
他左手一列，座下有个年纪轻的，此刻正毫无正行地瘫在椅子里修着指甲，闻言却是眼皮不抬地笑了声：“三长老现在想起来问我哥如何作想了？当初您几位以族中大势逼迫，定要他将亲生女儿关去后山幽禁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吧？”</p>
等完时琉的五叔，时良霈说完话后，时鼎天才低低喝了声：“五弟。”</p>
“良霈，你这话就错怪我们了，”三长老老脸一红，但还是挺着，“世人皆知，紫辰落于我时家主家。若不是天机阁那一卦，我时家如何能从一众修仙世家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得两大仙门青睐？若叫世人得知，紫辰命数有疑，那与坏我时家根基何异啊！”</p>
时良霈哼笑了声，修他的指甲，懒得辩驳。</p>
“够了，”时鼎天终于开口，“现在再争吵当年决议错误与否，已无意义，当下之事，是秋白已然有所猜测，如今就在凛风阁里等一个答复——我们要如何说？”</p>
长老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p>
“不如据实以告？”</p>
“万万不可！我时家紫辰与玄门联姻之事，绝不容有失！若叫他们得知，紫辰命数有未定之疑，联姻必生变故！”</p>
“那是玄门天骄，想瞒，瞒得过吗？”</p>
“若思勇所说属实，时琉未曾修行，如今可是直入地境，紫辰命数可能虽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了。”</p>
“但这些年，天下人皆知时璃是命定紫辰，如何解释……”</p>
耳听又是一番无休止的争吵，时良霈叹了口气，放下修指甲的刀刃：“家主，其余不论——将时琉认祖归宗，势在必行。”</p>
时鼎天扫视右侧：“长老太叔们可有异议？”</p>
“家主，这不——”</p>
三长老刚抬头，就对上了主座上那人凛凛威赫的眼神。</p>
他咕咚一口唾沫，把原话一起咽下去，低头附和：“这，这是应当的。”</p>
“好，”座上，时鼎天松了眼神，“那便如此吧。”</p>
“……”</p>
时琉在凛风阁内等来等去，没想到直接等来了接她去祖祠行祭拜大礼的通传。</p>
来的是个老嬷嬷，时琉看对方有点眼熟。</p>
对方和她交待过族内意思，也端起了慈和笑脸：“小小姐大约忘了，当年你尚在襁褓的时候，还是老身照顾得你呢。”</p>
时琉脸微微热：“那，嬷嬷，我父亲母亲现在……”</p>
“家主就在祖祠等您。主母今日在紫江阁接待生辰宴的来宾们，尚未得知小小姐回来的事情，待祖祠祭拜之后，您自可去与主母相见。”</p>
时琉怔了下，微露迟疑：“父亲母亲，我也不能先见吗？”</p>
老嬷嬷笑容不变：“小小姐，家主与主母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父母，即便是子女事上，也有诸多无奈，不能全凭心意行事，还望小小姐你能理解。”</p>
“我…明白的。”</p>
少女低下头去，期盼的眼神终究有些黯黯，但深处仍熠烁着微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