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年他们决定将她幽禁后山。</p>
她知道，她懂的。</p>
他们是有自己的难处的。</p>
她只是……</p>
有些事，即便什么道理都知道，也难免难过罢了。</p>
许久后，少女重新仰头，又是初来时那副好奇又熠熠的神采：“我准备好了，麻烦嬷嬷你带我去更衣入祠吧。”</p>
“小小姐，请随我这边来。”</p>
“好。”</p>
时琉点头，跟上。离开凛风阁前，她偷偷回身，朝站在堂中的青年公子微微躬身，又笑着摆了摆手。</p>
晏秋白眼神微晃，像秋水被星光漾过。</p>
直到女孩身影转出阁外。</p>
“晏公子，”有时家弟子进来，行礼，“家主请您一叙。”</p>
“……”</p>
晏秋白微微阖眼，轻叹了声。</p>
等再睁开，青年公子温润如故，手中折扇微提：“烦请带路。”</p>
……</p>
……</p>
……</p>
三日后，魇魔谷外。</p>
还有一个时辰不到，魇魔谷就将关闭。到那时候，所有尚未清醒离开谷内的人都将永生困锁在这魇魔谷中，化作伥鬼。</p>
随时间愈近，站在山谷一侧的青山松下，雪白衣袍的少年眉眼间霜色也愈寒。</p>
直等到某一息。</p>
陆续出谷的人里，一个穿着兽皮衣物的短发少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同其他刚出谷的人一样，他眼神迷茫四扫，只是嘴里带着奇怪口音地嘟囔着什么。</p>
“人真的好奇怪。”</p>
“两肢走路多慢啊。”</p>
“还有这破衣服，裹着憋不憋得慌。”</p>
“主人说的对，都蠢……”</p>
没说完。</p>
走到某个角落的阴翳下，在无人注意时，兽皮少年影子一花，就原地消失不见了。</p>
与之同时，青山松下。</p>
回过神的狡彘慌乱又笨拙地，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扣伏：“主人！”</p>
“……”</p>
酆业皱了皱眉，一副没眼看的淡淡嫌弃，转开了脸。</p>
他摆摆手，像随口问的：“谷里什么情况，小蝼蚁怎么还没出来。”</p>
“啊？噢，我也稀里糊涂的，”狡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挠了挠头，短发就沾上了草，“我进去以后就在一片山林里，估计主人您教得好，我没用一天就化形了！然后听见他们上山的说，参加时家一个什么生辰宴？”</p>
酆业眉眼微敛：“时家？”</p>
“对啊，我还混进去了呢，确实是那个时家，最神奇的是什么您知道吗？我竟然在时家看见小蝼蚁了！”</p>
酆业皱眉望来：“她也去时家参宴？”</p>
“不是！梦里她就是时家的人！噢噢对，还有，”狡彘忽想起什么，指着下方谷外，时家驻扎的区域，“主人，这个时鼎天，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啊？怎么会比我还快？”</p>
酆业冷声：“他何曾进去过？”</p>
狡彘：“——？”</p>
狡彘懵了：“可我在梦里也看到他了啊。他还是小蝼蚁的父亲呢！梦里第三日，时家更是通传天下，说她是时家主的小女儿、比时璃晚生了一年的妹妹呢。”</p>
酆业一怔。</p>
几息后，松林骤然震荡。</p>
白衣少年回身，眉目凌冽清寒：“你说在那梦境里，她是时鼎天的女儿？”</p>
“对、对啊。天檀木碎片在，我一直本能亲近，但靠近不了就是了。”</p>
“……”</p>
酆业眸里如墨河汹涌，漫漫盈天。</p>
他忽地想起了许多画面。</p>
譬如初离鬼狱，时家落脚的客栈里，少女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捏着时家的玉绦环出神。</p>
譬如茶楼外，女孩低着头，难过地说起她从小只因不能修炼便被家人关着的事情。</p>
再譬如通天阁上，她捏碎玉佩，决然转身，不知如何为他争取到的第三息。</p>
“时家，”酆业颧骨微微颤了下，眼神森戾，“时鼎天，竟然是她亲生父亲。”</p>
“啊？”狡彘懵了，“真是吗？只、只是梦里吧？”</p>
“魇魔非她不可，梦境心主必然是她，你所见的也必然是她心中确知的真实！”</p>
白衣少年一声凌厉清寒过一声，衣袍震荡，松林下更赫赫生风。</p>
直吓得狡彘咽着唾沫考虑要不要先化个原形。</p>
——至少逃命快些。</p>
但再快，也快不过它主人一记笛声啊。</p>
狡彘欲哭无泪地缩着脖子：“主人，她，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瞒您，您不必如此动怒的。”</p>
没说完。</p>
狡彘听见白衣少年声音冰冷彻骨：“不动怒？身为亲生父亲，时鼎天竟能对她做出断绝轮回的恶毒之举——我来日若不断绝他时家香火，如何能还他这番仁义？”</p>
狡彘：“…………”</p>
狡彘：“？”</p>
呆滞数息，狡彘茫然仰头：“您生气，不是为她瞒您自己是时家的人，而是为了时鼎天抽她神魂鞭啊？”</p>
“？”</p>
酆业冷漠睨下，“时家早弃她不顾，我为何要气？她所梦不过她毕生所求，自惑其中，愚蠢之至。”</p>
狡彘无言以对。</p>
“那些账，等出来再算。”酆业侧身，敛眸睥睨向下方的魇魔谷，“三日之期将至。我该进去取我的东西了。”</p>
“什么东西？”狡彘茫然挠头，“您丢在谷里的小侍女吗？”</p>
“天檀木。”</p>
“？”</p>
没给狡彘再问的机会，只听得风声兀静。</p>
再抬头时，眼前松林万壑，山风扫云，但青石之上的雪白衣袍早已不见了踪影。</p>
同一息——</p>
魇魔谷中。</p>
浓重的云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开始翻搅起来，若有人能从外看清，必然觉得奇怪——</p>
那些云雾竟像生出心智，与其说是翻搅，更像在某种突然降临的巨大惶恐之下，没头没脑地疯狂逃窜。</p>
整个魇魔谷都被搅和得动荡起来。</p>
而从云雾最深处，一道白衣长袍，脚步轻缓，不疾不徐地显现。</p>
那人每步踏出，雾气都被震荡压迫得退后一丈。</p>
有如无形的天地造化之威，从那道单薄雪白的身影后扩将出来，直欲撼动这谷中乾坤。</p>
终于。</p>
在雾气彻底被震荡扫除之前，一个略微恼怒的女子声音从虚空罩下。</p>
“酆业，你当真要拆了我这魇魔谷不成？”</p>
“……”</p>
雪白长袍停下。</p>
那人微微仰首，长眸懒抬。</p>
望着谷中翻腾搅弄的雾气，白衣少年眼神睥睨且嘲弄：“直呼吾名，是万年不死给你脸了么。”</p>
“——！？”</p>
雾中隐形的魇魔显然被气得不轻。</p>
连谷中云雾都开始疯狂地吞吐起来，但无论再暴怒翻搅，它们始终与白衣远远隔着十丈距离，如临天堑，如见冥渊，不敢稍逾。</p>
这样僵持数息后。</p>
雾中的女子声音终于平复情绪，反怒为笑：“万年不见，主人威仪如故，魇魔可分毫不敢相忘。”</p>
少年漠然冷淡，不为所动：“少废话。放人。”</p>
“放人，自然可以，”魇魔暗自咬牙，生挤出笑音，“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时隔万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请教主人。”</p>
“说。”</p>
云雾之中，隐匿行踪的魇魔慢慢勾起冷然的笑：</p>
“当年中天帝镇守界门，护佑苍生，无上荣光三界景仰！可谁能想到，后来却被生死至交与施恩旧属联手背叛，更沦为世人恐惧唾骂、代代相传至死万年不得清白的魔——如此滔天之仇，您就当真记不得了么？！”</p>
天地之间，阒然死寂。</p>
“……”</p>
云雾中的魇魔露出了得逞的妖邪冷笑。</p>
——只要再拖延上两刻，梦境里的九窍琉璃心彻底堕幻，永世不得苏醒，那酆业就算想救也无用了。</p>
到那时候，他应当很乐意多一个复仇臂膀，而非吃下九窍琉璃心的劲敌。</p>
数息过后。</p>
“…中天帝？”</p>
酆业漠然笑了，却半点不见魇魔预料的暴怒。</p>
白衣少年垂眸抚笛，“他太蠢，早死透了。还记什么。”</p>
话声落时。</p>
笛声清唳暴起——</p>